冯紞又补充道：“据中书郎言：羊祜之《请罪表》已送到中书省。”
“上表请罪？”贾充愣了下神，气呼呼地说，“羊祜自知罪责难逃，企图虚晃一枪，蒙混过关。哼——休想！”
冯紞立即明白了贾充的意思，殷勤地说：“鲁公所言甚是！羊祜惨败于陆抗，为立国以来之最，一道《请罪表》岂能代替败军之罪。若不严惩羊祜，何以服众？”
贾充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问：“羊祜之《请罪表》可已呈送圣上？”
冯紞答道：“张华阅罢羊祜之《请罪表》后，呆坐了许久，傍晚时分才将它送往便殿。”
冯紞的回答引起了贾充的警觉，心绪不宁地说：“张华与羊祜称兄道弟，私交甚深。羊祜在出兵伐吴之前，曾与张华进行过密谋。羊祜战败，张华亦难脱干系。据此推断，张华在给圣上呈送羊祜之《请罪表》时，必定要极力为羊祜进行辩解。圣上若是轻信了张华之言，事情则不好因此官署设在宫禁内，故称为中书省。办矣。”
①越骑校尉：官名，掌宿卫兵，位在越骑将军之下。
②中书省：官署名，掌管朝廷枢密，置中书令、中书监、中书郎、中书丞等官职。
冯紞说：“圣上明辨是非，岂能被张华所迷惑。”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荆州之役开始以前，朝中仅有圣上与张华参与了此事……”贾充本想趁机发发牢骚，宣泄一下胸中的郁闷，但话刚说了半截，又觉得不妥，忙改口道，“圣上历来宽厚仁慈，善待臣下。再加上张华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只怕圣上听信了张华之言后，心慈手软，宽恕了羊祜……”
冯紞本是个得陇望蜀之人，靠抱贾充的粗腿当上了左卫将军后，仍不满足，又在觊觎着车骑将军的位子。羊祜兵败荆州，大损兵将，为他提供了圆梦的契机。他要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先把羊祜从车骑将军的位子上拉下来，然后他再买通贾充，尽快实现他的愿望。若是错过了这么个机会，那就不知还要等到何年何月，甚至可能永远也当不上他日思夜想的车骑将军了。急剧膨胀的私欲，像是一团烈火在他胸中燃烧，他眼巴巴地瞧着贾充，焦急地说：“羊祜遭此惨败，理应受到严惩。若是宽恕了羊祜，必造成严重恶果。留下巨大隐患。鲁公乃国之宰辅，身负治国安邦之大任，岂能任由张华蒙蔽圣上，祸国殃民！”
“此事我岂能不知！只是——”贾充犹豫了一阵子，低声地说，“仅我一人之力，恐难以改变圣意。”
冯紞急切地问：“以鲁公之意，如何才能改变圣意？”
“需再有几位德高望重之老臣，与我共同劝谏圣上，方可成事。”贾充想了想，诡谲地说，“少胄马上改换装束，从后门潜出，悄悄前往临淮公与济北公府，请荀□与荀勖二公今晚秘密来此处议事。”
“请临淮公与济北公来此议事……”冯紞马上明白了贾充的用意，心领神会地说，“鲁公高明，紞统望尘莫及。有临淮公与济北公相助，大事成矣！紞立即就去请此二公。”
翌日清晨，司马炎又按时来到了便殿，面对着羊祜的《请罪表》沉思。从昨晚至今，他一直在为羊祜的事情伤脑筋：从情感上来说，他确实不愿处罚公而忘私、忠心耿耿的羊祜，以免自毁栋梁；从理智上来说，他又不得不处罚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的羊祜，以正国法军律。是否处罚羊祜？如何处罚羊祜？他思量过来掂量过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正在司马炎犹豫难决之际，太监来报：“鲁公贾充、临淮公荀□、济北公荀勖请求陛下召见。”
贾充、荀□与荀勖三人共同求见，使司马炎立即想起了一桩让他心里很不痛快的事情。去年这个时候，就是这三人紧密配合，互为表里，采取瞒天过海之法，骗过了他与杨皇后，促成了太子与贾南风的婚事。直到今年二月，太子大婚之后，他与杨皇后才意外地发现：贾南风不仅长得很丑，而且性情凶悍，妒忌权诈，把个本来就弱智的太子收拾得如同老鼠见到了猫。对此，他虽然懊悔不已，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牙齿掉了往肚子里咽。正是因为这件事，他才采取了明升暗降的办法，用司空这一虚衔换掉了贾充车骑将军这一实职……今日，这三人又一起来此，究竟意欲何为？他皱了下眉头，不悦地说：“请吧。”
“请鲁公、临淮公、济北公进殿——”随着太监的一声高喊，贾充、荀□与荀勖走进便殿。
尽管司马炎此时并不愿有人来打扰他，但贾充、荀□与荀勖在朝中的身份、地位与影响，使司马炎不仅要违心地召见他们，而且还是笑脸相迎，假装热情地说：“三位爱卿免礼。赐座。”
贾充三人落座之后，司马炎瞅了眼须眉皆白的荀□，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响：因年老多病已经告假在家休养的荀□，今日为何却突然又出现在这里？他试探着问：“多日未见，临淮公贵体安康否？”
“多谢陛下关怀。”荀□引而不发地说，“臣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但年迈未敢忘忧国。近日，臣闻车骑将军羊祜正率军与吴将陆抗进行交战，心中十分牵挂，今特来打听一下荆州之战况，已解胸中之悬念。”
荀□这番含而不露的话语，不仅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了羊祜的身上，而且也给司马炎出了一道难题。看来，羊祜兵败江陵的消息已经泄露了出去，这三位一向与羊祜不睦的“公”就是为此事而来。他的回答稍有不当，便会陷入被动。
司马炎正想着该如何来回答荀□，贾充又紧处加楔地说：“自我军与吴军开战以来，臣每日是翘首南望，盼望着车骑将军早日凯旋。如今，荆州之役已进行了两月，不知战况如何，实令臣卧难安席、食不甘味。”
荀勖也紧接着贾充的话茬说：“此次荆州之战，事关统一天下之大业，臣夜夜对天祈祷，恳请上苍保佑我军将士一举夺取吴国之荆州，为扫平江南铺平道路。”
荀□、贾充与荀勖的话如出一辙，暗藏玄机，一齐把矛头指向羊祜。司马炎虽然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对他们提出的问题置之不理，甚至还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把他们打发掉。但是，他们不是一般的大臣，而是开国的元勋，是朝中最有影响的重臣，是支撑朝廷的主要势力。更何况他们今日提出的问题关系到军国大计，且又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使他既无法回避，又不能敷衍。否则，不仅会有损于天子的形象，而且还要影响到国家的稳定。纸里包不住火，长痛不如短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干脆把事情摊开，来个快刀斩乱麻，把这个难题解决掉。想到这里，他字斟句酌地说：“由于羊祜灭吴心切，欲一举夺取吴国之荆州，致使我军分兵出击，首尾难顾，被吴将陆抗各个击破，败退回襄阳……羊祜已自知其过错，上表请罪。”
司马炎的话说得很有分寸，措词也十分严谨，把羊祜失败的原因归为“灭吴心切”，将羊祜失败的性质定为“过错”。既然是“灭吴心切”，当然也就情有可原；既然是“过错”而非“罪孽”，处罚当然就不应太重。他是想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荀□、贾充与荀勖皆是老奸巨滑之人，对司马炎的用意当然一清二楚，只是因为司马炎的意思与他们的意图大相径庭，就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先是装出一副十分震惊的模样，变得大惊失色、瞠目结舌；随后，又由震惊变成痛心，摆出一种公事公办的样子。
贾充先站了起来，振振有词地说：“陛下，羊祜贪图战功，利令智昏，不仅寸土未得，反而折损了两万多将士。此等惨败，乃本朝前所未有，令人痛心疾首。对这种丧师辱国、大毁军威之人，必须进行严惩，以正国法！”
贾充话音刚落，荀勖又理直气壮地说：“陛下，羊祜急功近利，贻误战机，不仅没有夺取江陵、收取西陵，反而使我军两万多将士死于非命，若不予以严惩，天理不容！”
荀□则义愤填膺地说：“羊祜手中握有八万兵马，又有步阐做内应，但却惨败于仅有三万兵马之陆抗，真是匪夷所思！此等无能之人，断不可再让其主持荆州军务，以免酿成更大祸殃！”
贾充、荀勖与荀□激烈的言词，让司马炎大为吃惊，同时也使他想起了杜预曾经提出的忠告。半年前，当他晋升羊祜为车骑将军时，杜预曾担忧地说：“羊叔子将变为众矢之的也！”当时，他对杜预的话并不理解，以为杜预有点杞人忧天。如今，杜预的担忧果然应验了。他深感意外地打量着贾充、荀勖与荀□，默默地思索着如何去应对这三位难缠的老臣。
贾充、荀勖与荀□见第一轮攻击并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互相瞧了瞧，又发起了第二轮攻击。
荀勖偷觑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司马炎，激动地说：“我军两万多将士暴尸荒野，步阐一家数十口惨遭屠戮，此罪孽皆由羊祜造成。若不严惩羊祜，何以告慰为国捐躯之将士与步氏一家？”
贾充严肃地说：“奖惩分明乃治国之本、强军之道，非如此不能定国安邦，非如此不能威震四方。陛下胸怀席卷天下之心、囊括四海之志，断不可因一人而毁此治国之本、损此强军之道，耽误了灭吴之大事！”
荀□绵里藏针地说：“亡羊补牢，未为迟也。羊祜虽败于陆抗，但我国兵力仍二倍于吴国，只要严惩败军之将，就可重振军威，完成先帝‘统一天下、四海归一’之遗愿。”
此时此刻，司马炎心里完全明白了：贾充等人是有备而来，而且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面对着这三位软缠硬磨的朝廷重臣，他还真是有些无可奈何。尽管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贾充等人的话语中包含着浓重的感情色彩与个人恩怨，是假公济私、排斥异己。然而，羊祜惨败于陆抗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为国法军律所不容，必须受到应有的惩处。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已不是惩处还是不惩处羊祜的问题，而是如何惩处羊祜的问题。他所要寻找的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要保住羊祜的统兵权，又要让贾充等人可以接受，尽快地平息这场争论。这时，他突然记起了羊祜在被晋升为车骑将军后上表谢恩时说过的一段话：“……陛下与其将臣置于炉火之上，何如将臣降为平南将军①，使臣既可免遭烘烤，又能从容筹划伐吴之事……”想到这里，他茅塞顿开，就板起面孔，也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严厉地说：“国法无情，不容徇私。羊祜错失良机，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毁我军威，必须予以严惩，以警示全军。但念其治理荆州有方，业绩显著，故革去其车骑将军之职，贬为平南将军，仍旧都督荆州诸军事，让其戴罪立功。杨肇贻误战机，兵败西陵，致使羊祜前功尽弃，被迫从江陵退兵，故将其贬为庶人。如此惩罚，三位爱卿以为妥否？”
在晋国的军队之中，车骑将军的位次仅仅低于大将军与骠骑将军，而高于“四征”将军、“四镇”将军、“四安”将军、“四平”将军。司马炎把羊祜从车骑将军贬为平南将军，使羊祜在军中的位次一下子降了十几等，这种惩罚已经算是比较严厉的了。尽管这并没有达到贾充、荀颧与苟勖欲剥夺羊祜兵权的目的，但也是他们可以接受的，若再要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只怕会惹恼司马炎，适得其反。于是他们互相使了下眼色，见好就收地说：“陛下圣明！”
①平南将军：官名，第三品，四平（平东、平西、平南、平北）将军之一，在军中的位次低于“四征”、“四镇”、“四安”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