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彦手提着宝剑，站立在那艘处于最前端的战船上，两眼一眨不眨盯着前方那片蒙蒙咙咙的灯火，心像擂鼓似的怦怦乱跳。夜袭敌营，这本是他的拿手好戏，在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他已经搞过了许多次，每次都是大获成功，从来还没有失过手出过错。按理说，像他这么一位搞夜袭的行家里手，对这种行动已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根本不应这么紧张。然而，今夜他却是一反常态，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猛烈的心跳。这次行动的意义太重大了，作用太关键了，它不仅关系到荆州的存亡，而且关系到国家的安危。若是成功了，就能保住巫峡，保住长江天堑，使荆州化险为夷，使国家转危为安；一旦失手了，强大的巴蜀水军就会像一只破笼而出的猛虎，冲出巫峡与西陵峡，沿江东下，扑向西陵、江陵、夏口、武昌、建业。在这么一种异乎寻常的心理重压之下，他如何能保持正常的心态？
在一阵接一阵的剧烈心跳中，吾彦带领着船队摸黑前进了二三里，随着距离的拉近，江面上隐隐约约的灯火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在船队的前方出现了数百支燃烧的火把，犹如一条长长的火链，横跨在宽阔的江面上。借助那条火链发出的光亮，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不远处的江面上停泊着一排战船，把他的船队前进的水道堵得严严实实。看来，巴蜀水军是早有准备，正严阵以待！偷袭成功最重要的前提是出敌不意，攻敌无备。如今这一最重要的前提已不存在了，偷袭成功的希望还能有几分？他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怦怦乱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几乎快要窒息了。
吾彦这位搞夜袭的老手尚且如此，那些首次参加行动的兵士就可想而知了。在惊愕慌乱之中，他们的双臂突然变得僵硬了，根本不听使唤了，划船的动作变形了，节奏被打乱了，千余支桨板像是一大群下水的鸭子，杂乱无章地拍打着水面，发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穿透了夜幕与江雾，传出好远。
奉王濬之命正密切监视着江上动静的李毅，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响声，马上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他唰的一声抽出腰问的宝剑，吩咐着身边的亲兵：“命令各船准备迎敌！”
“是！”亲兵应声用竹竿挑起一盏大红灯笼。霎时间，巴蜀水军二百艘战船上的六千兵士，都按照事先的部署行动起来，刀出鞘，箭上弦。准备与前来偷袭的建平水师展开一场厮杀。
此时，两军的船队相距仅有百十步了。双方的将士都已看到了对方的战船。说来也怪，当吾彦一心想着偷袭的时候，他的心情变得十分紧张，惟恐被对方发现。可是，当他的船队真的被对方发现，偷袭已经变得不可能时，他心中反倒镇定了下来。他高举起宝剑，大声地喊道：“为国效命之时已到！弟兄们，冲上前去，以死报国！”
吾彦的喊声犹如一个焦雷，在江面上炸响，在夜空中回荡，强烈地震撼着建平水师将士的心，激起了他们男儿的血性。在短短的一瞬间，他们的惊慌消失了，恐惧飞走了，僵硬的双臂又重新恢复了活力，奋力地划动着战船，快速地向着巴蜀水军的船队冲了过去。
李毅盯着正猛冲上来的战船，毅然决然地说：“命令各船立即放箭！”
亲兵不敢怠慢，又用竹竿挑起第二盏大红灯笼。
“放箭！”
“放箭！”
“放箭！”……巴蜀水军的战船上乱箭齐发。密密麻麻的箭矢无情地射向吾彦率领的船队。转眼间，建平水师的战船上已有不少兵士中箭落水，船队前进的速度顿时缓慢了下来。
吾彦稍一愣神，孤注一掷地大声喊道：“点火！冲向敌船！”喊罢，他先是亲自点燃了乘坐的战船，然后又操起桨板，划动着冒火的战船，向着巴蜀水军的船队冲去。
“点火！”
“点火！”
“点火！”……建平水师的将士边呼喊着边点燃了各自的战船。百余艘战船立即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熊熊的烈焰撕碎了厚厚的夜幕，驱散了浓浓的江雾，映红了江面。那些已经没有了退路的建平水师的将士，抱着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决心，用力地划动着战船，冒着密集的箭雨，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
李毅见此情形，果断地下达了他的第三道命令：“擂鼓！”
“咚咚咚……”李毅的亲兵擂响了战鼓。鼓声一响，巴蜀水军的战船上飞出一阵更为密集的箭矢，带着嗖嗖的声响射向建平水师的战船。巴蜀水军的上一次齐射，因为是摸黑进行的，且距离有七八十步，命中率并不是太高、杀伤力也不是太大。但这次齐射就与上一次完全不同了，由于建平水师的战船正在熊熊燃烧，把船上的将士全都暴露出来。很容易发现射杀的目标。再加上两军船队问的距离已经缩短为三四十步。很容易射中目标。所以，建平水师已变成了巴蜀水军的活靶子，划船的兵士有的被射死，有的被射伤，一些侥幸没有被射中的，衣服也被大火燃着，浑身上下冒着火苗，纷纷跳入江水中……
吾彦身上虽然没有中箭，但已冒起了火苗。然而，他却并没有往江里跳，而是一边用宝剑拨打着飞过来的箭矢，一边大声地吼着：“冲上前去，火烧晋军战船……”
吾彦的大吼招来一阵密集的箭雨，有两支箭矢接连射在了他的左臂上。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倒，翻身掉下战船，咕咚一声跌入了江中……
建平水师的船队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一边继续燃烧着，一边随着流淌的江水缓缓地向下游漂去，漂出二三里后便陆陆续续地沉入水中。江面上的火光逐渐消失了，被大火撕碎的夜幕与驱散的江雾重新围拢过来，笼罩在宽阔的江面上……
初春时的江水冰冷刺骨，黎明前的夜空更加黑暗。负伤落水的吾彦，在黑沉沉的江面上，在冷冰冰的江流中，苦苦地挣扎着，缓慢地向着岸边游去。
以吾彦的水性与体格，若是在不伤不病的情况下，即使穿着铠甲，半个时辰也能在这宽阔的江面上游个来回。可是，如今的吾彦已经负伤，还在流血的左臂经过江水的浸泡，稍一动就疼得钻心，已完全失去了作用。他只能凭着一条被冻得快要麻木的右臂，十分艰难地划着水。他几次因力不从心而沉人江中，但又一次次顽强地浮出水面；他数次因精疲力竭而产生过放弃的念头，但又一次次强迫自己继续挣扎下去。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死是最容易的事情，只要他停止挣扎，转瞬间就会葬身于大江之中，他也就一了百了彻底地解脱了。但是，死对于他来说是最懦弱的表现，巫峡还在等待着他去守护，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就要拼命挣扎下去。
意志与信念有时会产生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经过许多次的沉浮与顽强的挣扎，吾彦终于战胜了剧烈的伤痛与刺骨的江水，死里逃生，带着一身的泥水与血淋淋的左臂，跌跌撞撞地返回了巫城……
太阳慢慢地升上了巫山，橙色的阳光洒满了宽谷，缓缓流淌的江水金波万道。迎着初升的朝阳，划破金光闪烁的江面，巴蜀水军的船队移到了距离巫峡不远处的江面上，虎视着孤悬于北岸山上的巫城。
吾彦吊着受伤的左臂，屹立在城头上，俯视着城下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战船，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青，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昨晚偷袭失败，使他拥有的战船已全部沉没，对巴蜀水军失去了还手之力。如今，他已经不敢再奢望着保住巫峡，将巴蜀水军阻止在国门之外，只希望能够凭借着设置在巫峡人口处的铁链与铁锥，尽量把巴蜀水军多拖上几天，为下游诸城的守军赢得一些准备的时间。他现在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其余的他已经是无能为力了……思念到此，他严厉地命令着守城的将士：“即使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许弃城而逃！”
“誓与巫城共存亡……”城上的两千名将士举起刀枪高声呼喊着，准备与前来攻城的巴蜀水军死战到底。
巫城上的呼喊声传到了江面上，惊动了正站在那只巨船上观察着巫峡的王濬。他扭过脸来望了望险峻而又戒备森严的巫城，诡谲地笑了笑，对身边的何攀与李毅说：“吾彦企图据险而守，拖住我军脚步，消耗我军兵力。”
何攀冷冷一笑，主动地向王濬请战：“遵照龙骧将军之命，木筏与大炬已准备停当。末将愿率领筏队，前去清除峡口之铁链与铁锥，打通船队东进之路。”
王濬打量着何攀，冷静地问：“此法能否奏效？”
何攀信心十足地回答：“以末将观之，此法定可奏效。”
王濬果断地命令着何攀：“清除掉峡口之铁链与铁锥后，立即吹响号角。”
“遵命！”何攀朗声地说，“末将去矣，请龙骧将军在此静候佳音。”
王濬望着何攀的背影，又命令着李毅：“传令各部，做好准备，待号角响后，船队按原定次序，鱼贯人峡。如有不守秩序、争抢水道者，军法从事！”
“是！”李毅心领神会地应道，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之后，何攀率领着千余名精通水性的兵士，驾着五十个木筏与五只战船，向着峡口漂去。那些木筏，皆用径粗盈尺的圆木捆扎而成，长五六丈，宽三四丈，上下两层，每个木筏上配备二十名手执竹篙与桨板的兵士。木筏编为两队，左右相隔二三丈，前后相距十来丈，前后两队的木筏交错排列，后队的木筏对着前队木筏的间隔处。这样，既便于筏上的兵士撑篙划桨，又能覆盖住所经之处的水面。在筏队后面四五十丈处，跟随着五只经过改造的小型战船。战船的两边各竖着一根一尺来粗、一丈多长的木桩，两根木桩之间，摆放着一支碾盘粗细、一人来高的大炬。大炬用干柴扎成，并浸过助燃的麻油。这支由木筏与战船组成的混合编队，排成了一个“三”字形，在兵士的操控之下，顺着长江的中流，有条不紊地朝着巫峡前进……
江面上出现的这一新情况，没有逃过城头上吾彦的双眼。那数十个突然冒出来的大木筏，使他深感疑惑。他指着那支正在漂向峡口的筏队，警觉地问着站在身边的参军王勇：“巴蜀水军究竟意欲何为？”
“这……”王勇愣了下神，吞吞吐吐地回答，“可能是去探察人峡之水道吧……或许……”
吾彦莫名其妙地问：“探察入峡之水道为何不使用轻捷之快船，而要用笨重之木筏？”
“这……”王勇稍作迟疑，犹犹豫豫地回答，“大概是巴蜀水军已侦知江中暗置了铁锥，用船探道怕被戳破，故而才改用木筏，以避凶险……”
“铁锥……木筏……”吾彦喃喃自语着，忽然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惊诧地说，“不好！巴蜀水军欲用木筏去排除那些暗置于江中之铁锥！”
“啊！”王勇也似乎突然醒悟了过来，惊叫了一声，神色紧张地说：“这该如何是好？”
吾彦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支逐渐漂近了峡口的筏队，提心吊胆地说：“但愿……”
与此同时，王濬正站在那只巨船上，目送着那支渐行渐远的筏队，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木筏能否将铁锥拔出、火炬能否把铁链烧断，他至今心中也没有底，只能暗暗地祈祷着：“请羊公助我一臂之力！但愿……”
在吾彦的提心吊胆与王濬的忐忑不安中，那支顺流而下的筏队离峡口越来越近了，江面越来越窄了，江流越来越急了，木筏漂流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站在后排中间那只战船上的何攀，双手握拳，聚精会神地盯着峡口。当处于前排的那二十多个木筏距离峡口还有百余步时，何攀突然挥舞着拳头，高声地喊道：“加快速度，冲向峡口！”
何攀的喊声还没落，木筏上的兵士就应声而动，篙桨并用，江面上立即响起一阵哗哗啦啦的划水声。在千支篙桨的催动下，那些木筏犹如一群被抽了鞭子的大水牛，哞哞哞地吼叫着，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波浪翻卷的峡口猛冲过去，相继撞上了那些暗置在江中的铁锥，发出了一阵咚咚咚的闷响。在木筏的重重撞击下，那些尖利的铁锥都深深地扎在了木筏上，被连根拔起，随着木筏漂入巫峡……
“妙哉！妙哉！”何攀见“用木筏拔铁锥”的办法已获得成功，异常兴奋，大声地命令着那五只跟在筏队后边的战船，“靠上前去，用烈火去烧铁链！”
战船上的兵士都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操控着战船，驶向峡口。尽管峡口处水流湍急，波涛滚滚，船只行至这里立即就会被汹涌的激流冲入峡谷，无法在此停留。但是，这五只经过改造的战船却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难题：那两根竖在船上的木桩，像是两条粗壮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抓住了那两条横悬在峡口上的铁链，把战船固定在了铁链的下方。而位于两根木桩之间的大炬，正好对着上方的铁链。
“点火！”随着何攀的一声令下，五只战船上的兵士同时点着了巨大的火炬。那些吸足了麻油的干柴，马上噼噼啪啪地燃烧了起来，腾起了一丈多高的火苗，熊熊的烈火吞没了那两条横悬在峡口上的铁链……
站在巫城上的吾彦，虽然无法看清木筏拔铁锥的过程，但峡口处燃起的那五团烈焰，却清清楚楚地映入了他的眼帘，并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暗置于江中的铁锥已经被木筏清除，巴蜀水军正在用烈火去烧铁链……他苦心经营的最后一道防线保不住了，他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了。遥望着峡口处那五团越烧越旺的烈火，他胸中也燃起了一团大火，烧得他五内俱焚。“铁锥与铁链全完矣！”他悲惨地喊道，一股鲜红的热血紧随着喊声冲口而出，喷洒在城头上！
当城头上的吾彦被峡口处的那五团烈焰烧得口吐鲜血时，巨船上的王濬却为那五团烈焰乐得心花怒放，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充满了他的胸间。铁锥已被清除，铁链也将要被烧断，巫峡即将向他的船队敞开大门。“烧得好！烧得好！”他兴奋地挥动着拳头，高声地说，“传令各部，准备进入巫峡！”
峡口处五支巨大的火炬越烧越旺，两条碗口粗的铁链在烈焰的重重包裹中，由黑变红，由红变白，最后终于断成数截，落进水中，沉入江底。那五只没有了阻碍的战船，立即被激流冲进了巫峡，向下游漂去。
“龙骧将军真是神机妙算！”何攀强抑住激动的心情，再次发出命令，“浇灭火炬，吹响号角！”
“呜——呜——呜——”战船上的五十支号角一齐吹响，雄浑的号角声飞出巫峡，传人宽谷。
从巫峡里飞出来的号角声，传人了王濬的耳中。他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再次挥动着拳头，精神抖擞地说：“传令各部，依次人峡！”
“各部依次人峡！”“各部依次入峡！”……江面上响起一阵呼喊声，巴蜀水军的千余艘战船陆续起锚，按照事先排定的次序，相继离开宽谷，鱼贯进入巫峡……
中午时分，巴蜀水军的最后一只战船进入了巫峡，慢慢地消失在幽暗的峡谷中。正午的阳光照射着重新恢复了平静的宽谷，照射着仍旧缓缓流淌的江水，也照射着巫城上那些不知所措的守军将士与脸色铁青的吾彦。吾彦紧咬着嘴唇，打量着城下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江面，扑通一声栽倒在城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