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军兵马的层层包围下，春天悄悄地溜进了江陵城，仅仅用了几天的时间，就把街道两旁的树木尽皆染绿，赶在晋军之前占据了这座历史名城。
春天本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季节。可是，今年的这个春天，带给江陵督伍延的却不是希望与兴奋，而是一种巨大压力与痛苦。城外那一圈密密麻麻的营寨与五六万虎视眈眈的晋兵，像是一条粗大的绳索，紧紧地捆绑在他的身上，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半年前。在内地一个郡做了多年太守的伍延被孙皓改任为江陵督，取代了张咸。按吴国的制度，各郡太守虽均加将军之号。但除边境诸郡驻有正规兵马，以防外敌入侵外，内地各郡皆只配备少量的郡兵，用以维持地方治安。所以，伍延这位冠有将军之号的太守，最多也只统率过几百名郡兵，更没有打过一次能算得上战斗的仗。现在猛然让他统帅五千兵马，镇守江陵这座军事重镇，他一时还真有些不知所措。从就任江陵督的那天起，他一直在惴惴不安中过日子，希望杜预能给他几年时间，让他来熟悉和适应这种突然的变化，完成从太守到江陵督的过渡。
然而，司马炎的一道伐吴诏书，使伍延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刚过罢年不久，杜预就率领着六万大军离开了襄阳，向江陵杀奔而来。当伍延得知这一消息后，甚是震惊，连忙派人过江把陆景请来商议防御大计，盼望着在荆州水军的鼎力相助下，保住江陵。当他得到陆景的承诺后，那颗慌乱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下来。
杜预率领着大批晋军抵达江陵城下已经十多日了，但却是围而不攻，这使伍延深感疑惑。陆景违背了先前的承诺与约定，突然率荆州水军离开了乐乡，也让伍延大为惊诧。晋军为何不进行攻城？荆州水军为何要离开乐乡？杜预与陆景到底在玩什么花招？这一切，对于被困在江陵城中的伍延来说，都是难猜的谜，让他百思而不得其解。面对着城外十倍于己、随时都会发起猛攻的敌军，他心急如焚，仅仅几天的工夫，人就瘦去了一圈，嘴唇上生出了许多燎泡。
这一日，伍延在参军王锐的陪伴下，巡视着城防。王锐是江陵军中的一员老将，在张咸任江陵督时就是参军，对江陵的一切了如指掌。八年前羊祜率军攻打江陵时，他曾协助张咸进行固守，击退了晋军的多次猛攻。伍延来到江陵后，又把他视为臂膀与智囊，所有军务皆要主动同他相商。
王锐瞅着伍延日见消瘦的脸庞和嘴唇上的燎泡，小声地劝说道：“大战在即，江陵安危系于都督一身。都督要善加保重。切莫过于焦虑，愁伤贵体。”
“数万晋军已兵临城下，江陵危在旦夕，我岂能不愁！”伍延轻轻地叹了口气。诚恳地说，“我久在内地为郡守，未经历过大战，对攻守之事甚是生疏，守卫江陵之事，多要仰仗参军矣，望参军能全力相助。”
王锐被伍延的坦诚所感动，掷地有声地说：“都督放心。末将定尽己所能，助都督一臂之力！”
伍延瞧了瞧王锐，不解地问：“晋军围城已十日有余，为何却按兵不动？”
王锐略加思索，谨慎地说：“以末将之见，其缘故可能有二：一是晋军经过长途跋涉，将士尽皆疲惫。无力攻城；二是杜预怕在攻城时遭到荆州水军夹击，腹背受敌，首尾难顾，不敢轻举妄动。”
伍延又疑惑地问：“如今晋军已歇息了十余日，荆州水军也已不知去向，杜预为何还是围而不攻？”
“末将亦为此事感到纳闷。”王锐苦思了一阵子，犹犹豫豫地说，“莫非陆景都督要采取欲擒故纵之法，明里率荆州水军离开乐乡，但实际上并未远去，只待晋军攻打江陵时再迅速回师，从背后狠狠捅晋军一刀。杜预可能已识破了陆景都督之计谋，不敢贸然行动……”
伍延又想起了陆景不久前对他的承诺，心中稍微宽松了一点，关心地问，“以参军之见，陆景都督若与杜预斗智，胜算能有几何？”
王锐迟疑了一下，模棱两可地回答：“陆景都督乃将门虎子，自有其过人之处……然而，杜预亦非等闲之人，这二人若进行斗智，结果实难预料。末将不敢妄下结论。”
伍延与王锐边走边谈，不知不觉来到城东面。王锐突然停下了脚步，像是发现了重大敌情一般。惊讶地说：“怪哉！怪哉！”
伍延心中咯噔一响，吃惊地问：“有何怪事？”
王锐连忙回答：“城东有个大水塘突然消失矣。”
“水塘！”伍延莫名其妙地问，“是何水塘？”
王锐朝着晋军营寨的背后指了指，奇怪地说：“那里原有三个大水塘，如今却只剩下了两个，岂非怪事。”
伍延朝着王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有两个大水塘，相距有一里左右，犹如两面巨大的镜子，摆放在大片绿油油的麦田中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在那两个大水塘中间，有一片面积与水塘相仿的田地，既无积水，也无麦苗，好似人头上的一块秃斑，显得特别刺眼。他望着那片光秃秃的田地，想了想，不以为然地说：“参军不必奇怪。去冬少雪，今春少雨，那个水塘可能因天旱而干涸矣。”
“都督有所不知啊。”王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光秃秃的田地，若有所思地说，“末将生在江陵，长在江陵，小时经常在那三个水塘里抓鱼捞虾，对其水况知之甚详。那三个水塘虽大小相差无几，但却深浅不同，中间那个最深，南北两个较浅。即使逢上多年一遇之大旱天气，南北两个水塘皆已干涸，中间那个水塘也不会干涸。去冬今春之天气并不算太旱，南北那两个浅水塘均还存在，而中间那个深水塘却已消失，这岂非怪事！”
“如此说来，此事是有些蹊跷。”伍延小声地问着王锐，“以参军之见，究竟是何缘故？”
王锐手搭凉棚，仔细地眺望了一阵子，又惊诧地说：“那大片麦田间突然多出许多条小路！”
伍延眯缝起双眼，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又意外地发现：在晋军营寨背后的大片麦田里，隐隐约约地显露出许多条被踩踏出的小路，像是车辐聚向车毂一般，从晋军的营寨一直延伸到那块光秃秃的地方。突然消失的水塘与麦田里新出现的许多条小道，这两件怪事引起了伍延的怀疑，低下头去沉思起来。
还没等伍延思考出结果，王锐却先看出了隐藏在这两件怪事后面的真相，神色紧张地说：“大事不好，围城晋军正在向城内挖掘暗道！”
伍延抬起头来，将信将疑地问：“参军如何得知晋军正在向城内挖掘暗道？”
“是那个已消失之水塘与麦田里新增添之小路告诉了我。”王锐有根有据地说，“杜预知江陵城高厚坚固，城内箭矢充足，易守难攻。为避免重蹈羊祜之覆辙，不敢强攻，欲采用挖掘暗道之法进行偷袭，以减少伤亡。而江陵四周开阔平坦，被麦田覆盖，晋军挖掘暗道时所出之大量泥土，如堆放在麦田间，很容易被我军发现，暴露其意图。故而，晋军只好在夜间进行挖掘，并把所掘出之泥土倒入水塘，以掩盖其行为。麦田上那许多条新出现之小路，便是晋军夜间运送泥土时所踩踏出来；那个突然消失之大水塘，亦非因天旱干涸，而是已被泥土填满所致……”
伍延听罢王锐这番合情合理的分析。不禁打了个冷战，惊慌地问：“参军可有对付晋军暗道之良策？”
“防不胜防啊……”王锐摇摇头，心情沉重地说，“休说城北、城西与城南三面，仅从城东晋军所掘出之泥土看，通往城中之暗道就有许多条，每顶军帐内均可能有暗道入口，如何去防？一旦晋军将所有暗道掘通，江陵城再高厚坚固也已形同虚设，无法阻挡晋军入城。”
伍延越听越心慌，一筹莫展地说：“难道我军就只能坐以待毙不成？”
王锐脸色凝重，默默思忖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末将思得一个冒险之法……或许可保住江陵……”
“只要能保住江陵，冒一次险又有何妨！”伍延迫不及待地说，“请参军明言。”
“扬汤止沸，莫如去薪。以末将之浅见，若想保住江陵，就必须抢在晋军把暗道掘通之前，来个釜底抽薪，打乱晋军之部署……”王锐附在伍延的耳畔，小声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伍延沉吟有顷，破釜沉舟地说，“与其束手就擒，还不如冒险一试！”
八年前羊祜为在泥沼中铺垫出攻打江陵的道路，曾把龙山上的树木砍伐一空，使这座郁郁葱葱的山岭变为荒山秃岭。但是，由于江陵地区雨水充沛，气候温润，插根烧火棍都能长成树，经过七八年的休养生息，龙山之上又生长出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杜预刚来到龙山上时，满山还是一片枯黄，可仅仅过了十多天，山上却已变成一片翠绿了。
杜预默默地站在已经由黄变绿的龙山上，面对着夷道的方向沉思。陆景率领着荆州水军离开乐乡已经六七天了，尹林携带着牛羊与稻米前去犒劳巴蜀水军也有五六天了，可巴蜀水军的情况究竟如何，夺取西陵的战斗进展得是否顺利，杜预仍旧不得而知。现在，他最关心的并不是去攻夺江陵城，而是陆景会不会识破他的计谋，巴蜀水军能不能在夷道江段把荆州水军解决掉；他最担心的是让陆景率荆州水军跑掉，坏了他的大计，为灭吴留下后患；他最想知道的是巴蜀水军的近况……
杜预在帐外站了近一个时辰，正要返回大帐，忽见尹林大步向他走来。他连忙迎上前去，迫切地问：“尹参军可曾见到龙骧将军？”
“见到矣，见到矣。”尹林边向杜预施礼边笑眯眯地说，“末将行至犹亭，就遇上了巴蜀水军，已将所带犒军之物如数交给龙骧将军。”
杜预愣了下神，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龙骧将军已率巴蜀水军抵达猇亭？”
“正是。”尹林点点头，认真地回答，“龙骧将军已取了西陵，率巴蜀水军到达犹亭。”
杜预的眼睛瞪得溜圆，半吃惊半怀疑地问：“龙骧将军已取了西陵？为何会如此迅速便取了西陵？”
“西陵守将留宪中了龙骧将军欲擒故纵之计，何参军偷袭得手……”尹林满面春风地把何攀率军偷袭西陵的经过详细地向杜预叙述了一遍。
“智哉王濬！”一向沉稳的杜预，听了尹林的叙述后，也禁不住激动起来，使劲拍了下大腿，兴奋异常地说，“征南大将军生前曾对我言：‘灭吴者，必王濬也！’今日观之，果如其言。”
尹林瞟了眼激动不已的杜预，微笑着说：“龙骧将军让末将转致镇南大将军：巴蜀水军受镇南大将军节制，镇南大将军若有调遣，尽管发布将令，不必有所顾忌。”
杜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恢复了往日的稳重，冷静地问：“龙骧将军准备何时进军夷道，与荆州水军进行交战？”
“龙骧将军两日前已率领巴蜀水军离开了猇亭，向夷道进发。”尹林郑重地说，“龙骧将军还让末将转告镇南大将军：巴蜀水军近日将与荆州水军进行交战，能歼灭则歼灭之，若一时无法将其歼灭，也定要将其围困在夷道，绝不使其顺江东窜，为灭吴留下后患。”
“龙骧将军真大将之才也！”杜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亲切地说，“尹参军请到帐内详谈。”
杜预正与尹林谈着王濬与巴蜀水军的情况，周奇急匆匆地走进大帐，有点神秘地说：“江陵守军之参军王锐，从城上缒下，说有机密大事要见镇南大将军。”
“机密大事……”杜预略作思索，“那就请进来吧。”
“是。”周奇转身走出大帐，把王锐带了进来。
王锐向杜预深施一礼，不亢不卑地说：“末将王锐参见镇南大将军。”
“免礼。”杜预正襟危坐，把王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不紧不慢地问：“王参军来此，有何贵干？”
王锐不慌不忙地回答：“末将奉我家都督之命，前来向镇南大将军请降。”
“请降？”杜预正色问道，“两军尚未交战，胜负难料，伍延都督为何要不战而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