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喜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嘴里叼着一根细竹棍在数落着，这小鸦头心眼真正，只说了几句不爱听的话，就能够把我撵下车去。这世道，鸦头都成精了？
恍惚间，一辆马车与李进喜只擦肩而过。李进喜刚缓过神来，那车却被朦胧的烟雾给湮没了。
李进喜顺着古道再接着走，两旁皆是柳树飘摇。突然一凝神，那辆马车又从自己的身边闪了过去，驻足看时，耳边只留下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嘿，邪门了！”
天还留一袭余光，李进喜不知不觉来到一所府第门前，门前所吸引自己的是罗十三的马车，“嘿，想必十三她们早就来了。”上去敲门，等了一阵，开门的却是一位头顶戴孝的小厮。小厮问：“你找谁？”
“我……我找这位马车的主人。一男俩女，应该是刚刚到的。”李进喜看愣了，原来这荒郊野岭的宅院里正在办丧事！
小厮道：“你随我来，一路上不要说话，不要乱看，小心折寿。”
李进喜战战栗栗地随他进了门，转左首边的抄手游廊继续行走，右眼缝隙之间依稀可见正厅摆放的灵堂，中间放了口黑木棺，四周的花圈挽联之类，檐下的倒挂楣子上挂着白绫挽成的幔子，飘浮游荡，像无数白衣吊死鬼悬梁自尽一般。
天将歇下去，烧纳纸钱的盆火设于灵堂棺下，李进喜根本看不清灵堂逝者遗像的样子，他只觉得整座院子空旷旷的，那盆火的残照，是唯一能够依稀辨清眼下路线的光亮。
李进喜愈走愈黑，愈走愈怕，来到院内深处的耳房，便问那小厮：“你家哪位爷仙逝了？”
小厮道：“我家老爷要到寿了，家里先给他预备后事。”
李进喜乐道：“人还没死呢，着什么急啊，让你家老爷见了多伤心。啧啧，现在你们这些晚辈的，真是越来越没出息。”
那小厮没管他，径开了一间耳房的房门锁，跟进叔道：“你朋友正在里面睡觉，你进去吧。”
屋里黑乎乎一片，还传出来一股阴冷的煞气，李进喜谢过那小厮带路，便往那屋里踏了进去，心想这罗十三睡觉也忒早，一定是累坏了。紧接着听见身后门锁嘀嗒之声，一道惊雷闪下，照见窗户纸外的黑影便消失了。
李进喜被吓一跳，原来是打起了雷，“想必这雨快停了，明日是个大好晴天啊。”
伸手不见五指，本是想劳烦那小厮给点盏灯，可回头一见黑漆漆的，木门合上了。李进喜转身回去开门，发现，自己被锁死在了屋里。
寻思着，这家人好生奇怪，主人未死设什么灵堂啊，如今还把我锁屋里来了，叫我不要乱跑么？
李进喜轻声喊着：“十三，十三，你在这屋里吗，在的话就吱个声，别吓我啊……”
“谁？是进叔吗？”
“是我！十三，你在哪啊？这屋太黑了，我看不见你。”
“你别动，我摸你，”黑暗中，罗十三抬臂摸索，终于摸到了一支胳膊，却奇问：“进叔，你身子好凉啊？”
李进喜走了半个时辰路，浑身热热乎乎的，哪里有一点凉啊？便说：“你摸的是我吗？我没感觉到啊！”
罗十三道：“进叔你别动！我想……我摸到的是一具尸体！”
“——啊？！”
“你别慌忙，咱们旋进鬼窝了。我跟你说，我进来的时候，这屋子全是死人；赶你来，天黑了，所以看不到。”罗十三解释着，可他并不害怕，因为自己是现代人，相信科学，什么鬼神论，统统瞎扯淡。
李进喜晕了，因问道：“马车好端端地停在外头，进来之后怎么这般‘待遇’啊？你们……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窗缝外透过一股凉气迎面吹来，阴森诡异，但听罗十三道：“本来想在这借个宿头，没想到这家办丧事，简直晦气死了！他们一开始不愿意，说不合时宜；我知道不合时宜，但让我露宿街头不成？我和韫儿倒是没关系，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怕艰苦，可塔公主却是金枝玉叶啊，一点也不能怠慢着，所以……所以……”
李进喜猜着说：“所以你花钱买宿头？”
“没有，”罗十三道：“我说我是上任知县，朝廷命官，遇路可行，遇饭可舍，人人都有招呼的道理，如有不遵者，违朝廷哉！”
“你疯啦！”
“怎么？”
李进喜慌忙地说：“人家这是李府，全家上上下下都姓李，全是汉人；你跟他们说你是为满清鞑子办差的，他们能不急眼吗？还怪人家把你关到这来！”
罗十三问：“给满清办差怎么了？汉人也有当官的啊，他们难道不是给朝廷奉献？更何况，我的意图只是捞钱，我才不管满清死活；相反，满清死活也轮不到我管，干吗抓住我不放啊。”
李进喜道：“你动动脑子，这方圆十来里没有一家住户，空荡荡的仅有这一家大院子，逢巧，还赶上办白事儿，你说他不灵异么？这种隐于市的人家，一准就是受满清政权祸乱连累的，正瞧满清气儿不打一处出呢，正好来了个满清的走狗官，就是你，你还装腔作势地说当官的如何如何，臭显摆什么啊，抓的就是你这样人儿！——哼，这倒让我想起了白莲教——我爷爷那时候正是白莲教兴起，席卷整个直隶，一直到北京、再到紫禁城。我爷爷当太监的时候，还带着一群宫女在宫里头打过白莲教徒呢！道光爷那时候还是阿哥，他带着我爷爷那帮老太监们奋勇杀敌，到最后，终于将那群邪教徒子们驱逐了皇宫。嘿嘿，我爷爷威武吧？”
罗十三不好扫他的兴，只心想：“一个老太监有好什么威武的？”
其实，李进喜的爷爷是他家族中唯一一个值得骄傲的人物，因为他爷爷见过道光帝足足有两回！第一回就是在皇宫内打白莲教的时候，主仆二人各持龙雀刀、大菜刀冲锋陷阵，不畏枪林弹雨、互相扶持地冲在最前头，那光景，像是陪着康熙大帝御驾亲征一样威风！第二回就是爷爷将死之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伺候道光帝一天，哪怕是一个时辰就满足了，因为那表示了咱们直隶的“老爷们”没白当一回太监。皇帝都伺候过了，天底下，谁还能有资格让我再伺候呢？
道光帝那时刚登极不久，听闻了这个老太监的衷心，又想起了当初这位太监的英勇事迹、与他共患难，所以特特地地换了朝服，下榻大他坦去探望他。老太监见了道光帝的那一刻，热泪盈眶，嗓眼儿再也止不住地大叫，“皇上！老奴伺候你……”
道光颇为感动，说：‘朕生之，尔群护之；途中成长，尔教朕致知以格物，汝等朕之蒙师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朕出生的时候，是你们护着我、将我抱在怀里；朕稍微成长的时候（四五岁的样子），你们教给朕所有物类的常识、辨别是非，你们是朕的启蒙老师啊！
老太监听了这话，即死，亦安宁了。
这辈子总算没白活，终于看见了皇帝。
李进喜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总是乐滋滋的，所有的苦难和恐惧全忘到脑后去了。他总幻想有一日能够像爷爷那样服侍一位皇帝，那该是在乡亲父老面前可极力炫耀的资本了。
唉，可难不成要当太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