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敏知醒得早,翻个身破晓并不在身边。她看看闹钟,才刚刚六点不到,卫生间里也没有光亮。她披着破晓的短大衣出去,他正在阳台上,双手撑着栏杆,对着还一片漆黑的夜空沉思,听见脚步声,转过身只扫了一眼就轻轻责备:“只记得披大衣,裤子就这么单薄?”上来拥着敏知入室。
“怎么啦?”敏知问。他笑笑:“工作上的事儿。荒废了一个周末,心里总是惴惴的。”敏知把头靠在他的胸口,没有继续追问。
破晓果然又开始忙碌,会议排得密密麻麻。敏知打电话过去,他低声说:“稍等我一下。”随后吩咐了下属几句,这才走出来。敏知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本来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说:“我炖了汤放在冰箱里,你晚上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了。”
十二月初敏知的父母要到北京看女儿。母亲得知到北京那天不能立刻见到女儿的男朋友,果然口气就不太好:“他有没有诚意?算了,让你爸爸来跟你说。我说什么都没用。”
破晓正坐在一边用笔记本工作,听到敏知嗫嚅,便合上电脑抬眉示意,拿过电话微笑道:“伯父。”
敏知在旁边听他讲电话不由惊叹:何以他同自己父母的沟通比自己还要好?电话那头似乎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等又换成母亲来接电话,听上去也是融洽亲切。她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其实敏知不知道,就在他们谈话渐入佳境时,母亲突然淡淡地来了一句:“你比敏知大一岁,对吧?那也快三十了。”破晓头皮一紧,字斟句酌地想解释什么,母亲却很快又转换了话题。放下电话,破晓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却只是抓过敏知来亲了亲,没有多说什么。
这次敏知本来要自己找房子住,可是卫颖的父亲卫长钧却坚持让她去自己名下的一个小公寓里暂住,直说:“敏知就别跟我客气了。那里有家具,什么都是现成的。本来也打算要么租出去要么卖掉,你这么照顾小颖,也得让我心安不是?”
卫颖在旁边不吭声。敏知放下电话:“你爸爸对你的朋友真尽心。”
卫颖微微一笑:“你跑来跑去找房子想买家具的,何同学干吗去了?”
敏知一愣:“我自己的私事,怎么能太多麻烦他?”
卫颖叹口气:“说的也没错,可是为啥我就觉得还是有点不妥呢?”
敏知笑眯眯地搂着她的肩膀:“等太后他们老两口回老家,我继续住过来骚扰你哈。”
卫颖心里暗骂你怎么跟何破晓一样善于转换话题,无可奈何地切了一声:“你妈给你做了好吃的你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小心你的胃,别再暴饮暴食。”
“又来了。”卫颖愤愤地嘟囔。
敏知低头微笑,想到母亲,心情不免忐忑。
关敏知跟她家太后的关系可谓一言难尽。
母亲是个好强的人。当年跟父亲分居两地,居然也能一边照顾她,一边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念了学位。每次敏知成绩不够理想时她就说:“想当年我上大学的时候都几岁了?快三十了!脑子肯定没有小孩好使,凭的是什么?就是刻苦二字。你要是不贪玩,准是班里的第一名。”
说实话,敏知从小学到高中的成就都不算太糟糕,她有些偏科,对文科喜欢得多一点,对理科,尤其是化学,会觉得害怕。英语课文她看两遍就能整篇背诵,那些什么分子式她却每看必打瞌睡。
母亲会检查她的作文:“别老写这么散文抒情的,对议论文也要下点工夫。”对理科就更不放心了,给她买了无数的参考书让她做习题:“将来你考大学当然是考理科才好出国。这化学你喜欢也得喜欢,不喜欢也得喜欢。”
她高中参加作文竞赛得了奖,还在报纸上发表,喜洋洋地回家报信,母亲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问:“你这期的中学生数理化看完没?”小敏知愣在那里,过了许久乖乖地去看书。要到晚上钻进了被窝,才开始轻轻抽泣。
高三的时候文理分班。老师家访时说敏知文科好,理科也不差,上文科班也许高考还能在市里排得上号为学校争光。母亲却不肯答应,非让敏知上了理科班,还对她说:“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学习。将来填志愿妈妈也会帮你参谋的。我们可以只挑冷门专业,那还更好出国。”敏知欲哭无泪。
敏知有把天生的好嗓子,学校合唱团里她是骨干。有次演出,女孩们清一色的童花头白裙子。母亲看到敏知漆黑的刘海压在娟秀的眉毛上,下面是清亮的一双眼睛,配上雪白的裙子,真是说不出的好看,不由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光可鉴人的头发。
敏知屏住呼吸,以为要被夸赞了,心跳得有些快,哪知母亲很快就恢复了严肃:“白裙子容易脏。穿这一次以后就别穿了。”敏知微弱地争辩:“妈妈,我可以自己洗的。”母亲皱皱眉:“我就是怕你这个思想冒头。年纪不大,就讲究起打扮了。天底下好看的衣服多了,你老惦记着,还能学习吗?你自己洗?有这时间怎么不去学习?”
敏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父亲也看不下去了:“孩子喜欢,你就让她穿吧。”母亲瞪他一眼:“你又从来不管她的学习,自然不操心。”父亲没再争辩,只是事后带着敏知去吃了几次麦当劳作为补偿。
高考结束,敏知成绩不错,去了母亲给她选择的第一志愿第一专业。她正在收拾行李,母亲走进来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才说:“敏知啊,大学虽然是严进宽出,你可千万不能松懈。”敏知习惯性地点头,母亲又说,“不过呢,人际关系也要发展发展。你是个老实孩子,我怕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而且,你们学校好,将来你的同学很多会有建树,也算是种资源吧。”敏知放下手里的东西,她很想把肩头靠过去撒娇似的说:“知道啦,我是个大人了。”可是终究不敢,只是又点了点头。
父亲送敏知去北京,坐上火车敏知趴在窗边看着站在月台上的母亲,不知怎地,眼泪刷的就下来了。长到十七岁,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身边。
心里不是没有过埋怨和不甘,可是敏知很清楚母亲有多么地爱自己。家里并不是特别宽裕,母亲给她买东西却从来不皱眉头。最好吃的永远留给她。衣服样子虽然朴素但是料子从来都很好。怕她上学辛苦,咬牙买了一辆很贵的山地车给她骑,自己骑一辆破的男式二十八寸自行车。
母亲不夸她,但那次合唱团表演母亲还是去了,虽然坐在角落里,敏知还是一眼就看到她激动得像个小孩一样鼓掌欢呼。敏知在整理去上大学的东西时发现,母亲把那本发表了她作文的杂志郑而重之地包好,和自己小时候的相片放在一起。
敏知还发现一个本子,好奇地打开,竟然是母亲做的笔记,里面是她去跟各校来招生老师谈过或者听讲座后的摘要,心得,外加分析。一条一条列得清楚,这个学校这个专业是否对敏知有帮助,敏知如果去了会有什么困难,敏知有多少可能考上或者考不上。厚厚一大本放在那里,敏知看得又是好笑,又是想落泪。好多年以后她回家翻找这本笔记本,母亲淡淡地说:“扔了。留着干吗?”敏知心疼得要死。还是父亲找给她:“你妈那个脾气,什么破铜烂铁都会留着,这东西这么有纪念意义怎么可能扔?”敏知破涕为笑。
长大后敏知想起自己从来没有从母亲嘴里得到一句表扬,未免觉得遗憾,想到母亲对自己的好,又觉得心疼。
到了国外后,她意识到不够自信将成为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障碍。她在商学院那群精英意识极强的同学中耳濡目染,用了整整两年才学会对镜子里的自己打个响指:“关敏知,好样儿的。”当然,这一切也和独自在异乡磨炼出的独立坚韧和她那张全A的成绩单密不可分。而工作中任何一次自我怀疑都会让错误加倍扩大,敏知艰难地继续学习着,直到准备回国前夕才觉得自己在人生这一课上可以勉强毕业。
在重拾自信的过程中敏知反复回想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她认识到,爱是需要表达的,有的人的确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所以敏知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表面现象看到本质,不要因为对方错误的表达方式就看不到对方最可贵的内心。
正因为如此,在她放弃了博士转专业母亲长达半年不肯接她的电话时,她没有抱怨。
交了外国男朋友母亲死活不肯答应,又在她失恋后不闻不问时,她没有抱怨。
在找工作压力最大时母亲每天写E—mail催促,责怪她不够尽心时,她没有抱怨。
在屡屡相亲失败后母亲认为她没有尽力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时,她没有抱怨。
唯一一次跟母亲顶嘴,就是因为决定要回国工作。母亲坚决反对,在电话里痛骂敏知,也痛骂破晓,敏知说:“妈妈,这是我的人生,请让我自己负责。我真的爱他,所以请你不要说他的不好。”母亲怒极,“我是你妈妈,还没资格骂一个外人?”敏知坚决道:“他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母亲愤然挂了电话。
不管怎样,敏知还是回来了。母亲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情,开始关心她和破晓的进展。
这次父母要来,见到破晓会怎样,敏知心里丝毫没底。工作中那些镇定智慧到这时失去了作用,她只能不安地等待着。
父母到的那天,是卫颖陪敏知去的机场。母亲虽然有了心理准备,没看到破晓还是有些失望:“他真的不来啊?”敏知赔笑:“他们公司最近在招标,没日没夜地谈判,谈判完了又自己人讨论。为了避免外人干扰,还特意到郊区的宾馆住着,自己家都不回。”
母亲皱眉:“这么忙?国家总理也不过如此。”卫颖在一边笑:“是啊,不过他的工资单肯定比国家总理的工资单漂亮多了。”母亲颜色稍霁,卫颖连忙趁热打铁,夸赞了破晓一番,更夸赞了敏知一番,说她如何如何聪明能干。母亲嘴上说:“哪里,敏知放弃了国外那么好的待遇回来,是个笨人。她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小时候就不太懂怎么讨好老师。”但是可以看出很高兴,眼睛一直眯得弯弯的。
卫颖提出要给两位老人接风洗尘。母亲一听说要到外面吃饭就不乐意:“干吗破费?在家里吃,又好吃,又卫生,又省钱。”
卫颖可怜巴巴:“我是一定要给咱爸咱妈接风的,可是我做的菜怕您吃不下。”
母亲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谁让你做了?我来做。”
敏知吓了一跳:“你刚坐完飞机,还是休息吧,改天再让卫颖到家里吃饭。”
母亲白她一眼:“你当我跟你一样娇气?不就坐两个小时飞机吗?”
“昨天收拾行李啥的不也累着了?”敏知还不死心地劝。
母亲命令:“直接去菜市场。”敏知拗不过她,只能答应。
母亲又看看车子,“买这么大的车,浪费。每次加油都花不少钱吧?”
卫颖笑嘻嘻地说:“不浪费啊,敏知就想咱爸咱妈来出行又宽敞又舒适嘛。”
父亲作为男人自然一眼就倾心于此车,忙不迭附和。
母亲却摇头:“我一年才来多久?我跟她爸爸在的时候也不爱出门,这车子使用率不高,就是浪费。再说了,没必要这么宽敞嘛,我坐那个QQ就挺好的。不也有个Q字?”
敏知哭笑不得,卫颖偷偷对她感叹:“咱妈真幽默。”
在超市买菜时,老两口的确还神采奕奕。敏知在后面看着他们,父亲习惯性的替母亲提着菜篮,母亲走在前头,掏出眼镜来对着每样东西仔细挑选,样子骄傲得像英国女王。她又是好笑,又是想落泪,忍住了情绪上前一把抢过父亲手里的篮子,父亲还逗她:“怎么能让女士提东西?”敏知挽着老头的胳膊笑道:“您太绅士了,不要太有魅力哦。”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母亲回头白父女俩一眼:“结婚的男人还魅力啥?要自律!”只听后面咣当一声,原来是卫颖笑得太厉害,撞在了别人的购物车上。
提着行李和菜进了家门,母亲就开始忙。还不许敏知卫颖帮手,嫌她们手笨,直叨叨:“菜洗不干净怎么吃?切肉?别开玩笑了,等会还不得忙着帮你包扎伤口?叫你爸进来,这些活儿,他熟。”
卫颖靠在沙发上对敏知感慨:“你们家,真好。我羡慕死了。”敏知笑笑,知道她又在为她父母不和的事情烦恼,便岔开话题:“你多来我家吧,让我妈念叨你。你太懒散了,得让她多批评批评。”
卫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懒散?我每天至少写五千字咧。虽然挣钱没你多,但咱是搞文化事业的。”
“失敬,失敬,我就是那满身铜臭的,整天税税税。”
卫颖扬扬得意,挥挥手表示大度:“将来我成名,小说全球热卖,买得起城堡那种富裕程度,就特别聘请你给我理财。”
正斗着嘴,厨房里飘来阵阵香气,两人同时咽了咽口水。敏知母亲端着菜上来:“馋了吧?何破晓不来,没口福。”
敏知对卫颖偷偷吐了吐舌头,不敢搭茬。
四个人在饭桌前坐下,卫颖惊叹:“伯母你可太棒了。这么短时间就四菜一汤啊。”每样尝了一口,连呼美味。母亲极有风范地微微一笑:“我做辣的菜更好吃呢。不过敏知说你不能吃太刺激的东西,我没做。”
门铃在此时响了。敏知觉得奇怪,放了筷子起身去开门,破晓站在那里对她微笑:“似乎我来得很巧。”
敏知眼眶骤热,笑了笑把他迎进来:“爸,妈,破晓来了。”
破晓连大衣都没脱,上前跟两位老人握手:“伯父伯母,打扰你们吃饭了,不好意思。”
敏知母亲冷眼打量他,见他剑眉星目,黑色长大衣一穿显得格外挺拔,心想难怪我家那傻丫头铁了心,面上仍是淡淡地:“过来一起吃饭吧,大老远赶过来,挺辛苦吧?”
破晓边挂大衣边笑:“怎么会辛苦?不能去接伯父伯母,特别遗憾。还赶上吃这么香的饭菜,我赚了。”
母亲哎哟一声:“多了一个大男人,这肯定不够啊。你们等着,我再去做两个菜。”
破晓连忙拦住:“这怎么行?”含笑看看敏知,“不如这样吧,我来做一个,让伯父伯母尝尝?”
母亲皱眉:“我家没有让客人做菜的。”
破晓只是笑:“伯母,算我赔罪。您问敏知,我做菜水平挺高,以前在国外的时候练就的,嫌周围没有好餐馆,只好自己动手。”
敏知微笑不语。破晓手艺是很好,可是将近三年都没动过手了,肯定要砸。不过她不担心,有母亲在破晓今天是不可能进厨房的。
果然最后还是母亲去做菜。破晓无可奈何地坐下,歉意地看了敏知一眼,开始陪敏知父亲聊天,很快两人就谈笑风生。
卫颖在一旁摇头:“要说这能说会道,我这搞文化事业的终究不如国家总理啊。”敏知忍着笑夹菜到她碗里:“趁热吃。”
一顿饭吃完,算是宾主甚欢。敏知沏了茶端上来,递给卫颖的却是一杯温水,卫颖只能乖乖地接过。破晓看看手表,母亲立刻说:“小何还要忙呢吧?”破晓歉然:“对不起伯父伯母,我今天出来的时候跟他们约好晚上九点回去开会。明天一早要跟人谈话,方案得连夜做出来。”
父亲忙说:“那就快去,耽误了工作可不好。”
敏知送破晓下楼。在他车子前站住,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谢谢你,破晓。”破晓低头吻她:“跟我不准客气!”敏知从兜里掏出一瓶眼药水:“你看眼睛里全是血丝,别用眼过度。”破晓紧紧拥抱她:“快回去吧,别让伯父伯母等急了。”敏知还是担心:“你开回去要一个小时呢吧?天黑了,更要小心。”破晓搂着她带她回到楼里:“外面太冷,你别出来了。”说完大步离去。
敏知回去,父亲对破晓评价不错:“跑那么远的路过来看我们,还得赶回去,也算有诚意。”母亲这次倒没反对,只是过了一会儿说:“别太快下结论,我得多观察观察。这孩子我总觉得有点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