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慢慢地从里间踱出来,把徐澈和卫颖拉到阳台上,低声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耿涛会突然回来?”
徐澈和卫颖对视一眼,卫颖开口回答:“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好好这样,他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姑父皱了皱眉:“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你说他会不会是想把晴晴带回美国去?现在好好的状况,孩子肯定是没有以前被照顾得好了。我听他们说,很多人就是趁这个机会争夺抚养权的。”老爷子说到后面,声音都颤抖了。
“绝不可能。他不是这么冷血的人。”徐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转过头,施老太太已经站在那里直抹眼泪了,一边小声地说:“不会就好,不会就好。”
离开施家上了车,一直沉默的卫颖突然说:“耿涛会不会真这么做?”
“他敢。”徐澈眼神凛冽。
明知道徐澈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卫颖也乐了:“咱认识黑道上的人不?”
徐澈伸手握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掌心冰凉,只能说:“要打官司我能找到最好的律师。他从美国回来又怎么了?强龙还能斗过地头蛇?”
“唉,别瞎打比方好不好?”
等好好身体恢复了一些,就到了她三十岁生日。施家二老买了蛋糕带着孩子去医院,在北京的同学也约好了去给她过生日。
见到这么多人好好明显很高兴,勉力坐起来,一定要自己吹蜡烛,又对女儿说:“奶油蛋糕很好吃,晴晴会喜欢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晴晴在闹脾气,说什么都板着个小脸,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好好猜她是好久没跟妈妈亲热难过了,心里更加愧疚,把她搂在身边亲了亲:“乖晴晴,妈妈想看你跳舞,等会给叔叔阿姨们表演好不好?”
晴晴鼓着小嘴不吭气儿,眼神却投向门口。
好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是耿涛来了,手里还拿着个盒子,一看就是贵重的生日礼物。
大家看到他,都有些不自然。晴晴也没像从前那样高高兴兴的去迎接爸爸。好好倒是很大度地说:“来啦?”
徐澈就势走上前含笑说:“来得正好,刚要吹蜡烛。”
耿涛尴尬地笑笑,对二老打了招呼,就想过去亲近女儿。
哪知晴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往后一缩,死死地反手抱住好好,把脸埋在她的胸口。
耿涛愣在那里,好好吃惊极了,拍着晴晴的背着急地说:“宝宝,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施老太太也忙着上去看:“怎么了?晴晴,是不是哪里疼?”
晴晴抬起头,大声嚷道:“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姥姥姥爷了?”
她问得又凶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害怕到极点,两只手抓着好好的衣服,几乎把她的袖口给扯破。
胸口如同被大石击中,好好竟呆在那里张着嘴,发不出声。
“我不要走,我不要去美国,我要跟你在一起!”晴晴吼得嗓子都有点哑了。
原来这么小的孩子真正伤心的时候不会号啕大哭,而是像大人那样哀痛欲绝地睁大眼睛,然后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滚到腮边。小身子轻轻地抽着哽着,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克制自己。
一股热流轰地冲上脑门,眼泪夺眶而出,好好反而哭得更厉害:“不会的,不会的,妈妈会一直跟宝宝在一起。”
卫颖死死地抓住徐澈的手,几乎把他的手掐破。一定是孩子那天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小小的人儿这两天不知受了多少煎熬。
所有人都没能忍住。连那些男同学都纷纷转过头去擦眼泪,施家二老更是泣不成声。敏知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只能咬紧嘴唇。破晓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融化了,红色的烛泪缓缓滴下。金黄的火光下,蛋糕上那个大大的Happy仿佛一声无言的叹息。
等一切恢复平静,大家都告辞,好好对父母说:“你们先带晴晴回去吧,我跟耿涛单独谈谈。”
施老太太不放心地踌躇,耿涛说:“妈,我不会再惹好好哭了。您放心,我不会把晴晴带走的。”老人没说话,抱起哭累睡着的外孙女往外走去。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安静地面对。耿涛看着好好瘦得不成样子的脸,不由缓缓走过去,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头,轻轻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把孩子带走的。”
好好不为所动,当年他也曾说过会爱她一辈子,结果呢?所以她只是很平静地跟他理论:“耿涛,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
他摇头。
“那么我希望你能看在我对你好了十年的分上答应我一件事儿。如果我死了,让我爸妈继续照顾晴晴。”
耿涛一惊,想去捂她的嘴:“别胡说。”
她笑笑,拨开他的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是不会放弃晴晴的抚养权的。其实你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何必呢?将来你迟早会再婚,会再有孩子。我不想晴晴跟着后妈,跟别的孩子分享父爱。”
她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爸妈,这几年没让他们少操心。你看我妈帮我带孩子,头发白了多少,样子老了多少?如果我死了,晴晴好歹能留给他们一个念想儿,否则,否则我真不知道他们能怎么撑下去。”
耿涛很久没说话。好好终于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眼睛红得跟血一样。
“我不会带孩子走,我想跟你在一块儿,我们一家人。”他一字一句地说。
好好不置可否,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耿涛慢慢地伏了下去,脸靠在她的手边:“好好,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啊,离开北京以后整天都在想你,想我们这个家。我老梦见我骑着自行车去找你,怎么着都找不着。四中找不着,某大找不着,你家找不着。我怎么能找不着你呢?我怎么会那么蠢让你走了呢?”
窗外路灯亮了,又到万家灯火的时候。一滴眼泪无声地从好好眼角滑落。
离开医院后,破晓送敏知回家。到了楼下敏知说了声谢谢,拉开车门跳下去。
破晓叫住她,自己也下了车绕到另一边,在她面前站住,低头看着她。她最近实在太忙太累太伤心了,虽然她表现得很镇静,他看到她努力微笑的样子心里就像针扎一样。
“你别太难过了。情况绝对没有那么糟。我看耿涛也不会带孩子走的。”
“嗯。”她若有所思地答应了一声。
“我们周围的人要乐观,才能鼓励好好。”他又说。
“谢谢你。”
“你能不能别跟我这么客气?”他心里一直也有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有些失控。
敏知抬眼看他,他的眼睛里有血丝,神色焦灼疲倦。
她的心立刻就软了:“对不起。”
破晓啼笑皆非:“你又跟我对不起什么?”
敏知微笑:“我脑子不转了。总之谢谢你安慰我,也很抱歉我又犯了太礼貌的毛病。”
破晓被她逗乐了:“你还是一样爱检讨自己啊。”
“你早点回家休息吧。”她温和地催促他,好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的体贴。
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臂:“敏知……”看到人生无常的时候,冷静从容如何破晓也想紧紧抓住什么。
她回过头,眉宇间带着疲倦和一丝无奈。他无意识地朝前倾身,俯下头去。
看着他的脸渐渐靠近,敏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眼眸里的火花和情绪,纤毫毕现。她突然明白了,他一直在压抑着他的不舍。他的确不想跟她分开,可是跟她在一起代价更大。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当时选择了放开她。
敏知心酸又释然。她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抽出自己的手臂:“我累了,得上楼休息。”
破晓颓然放开她,看着她上楼,自嘲地笑了。
十月中好好出了院。十月底卫颖和徐澈领了证。从民政局出来,卫长钧、莫晓岚,还有徐凌带着徐天启,马净和牛牛早在外面等了。一家人去餐馆吃了个午饭,然后到照相馆拍全家福。
拍完照卫颖、徐澈就到好好家送喜糖给姑父姑妈。卫颖在车上说:“爸爸最近精神很好,真的谢谢小凌他们。”
徐澈含笑看她一眼,卫颖嗔道:“鬼鬼祟祟的干吗?”
徐澈说:“你现在真有个大嫂的样子。”
卫颖撇嘴:“少来。我还想做青春美少女呢。”
“有这么大肚子的青春美少女吗?”
卫颖大怒:“我的肚子哪里大了?明明都看不出来。我昨天遇到韩英他们,都说我怎么这么苗条。”
徐澈笑:“其实是我觉得你太瘦了。”他伸手去揉她的头发,“小颖,多吃点。怀孕的女人要承担两个人的饭量呢。”
卫颖像一只被摸毛摸得很舒服的猫,眯起了眼睛:“知道了。我已经很努力了。”
过了一会她想起什么,郑重的对徐澈说:“下午我跟敏知好好他们出去庆祝,你就不用陪我了。”
“你们要怎么庆祝?”
卫颖狡黠笑道:“女人的庆祝,不能告诉男人。”
徐澈眼巴巴的看着她:“至少告诉我你们去哪里吧,否则我会担心。”
“好吧,告诉你。”卫颖宽宏大量的看他一眼,“好好说闷了很久,想回学校走走。”
徐澈沉默一会:“她现在身体很弱,走那么远……”
卫颖轻叹一声:“我知道。可是你没看到她提出要求时的眼神。她说趁她现在样子还能见人,又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她住了嘴,红着眼眶转过头去。
“你们问过医生的意见没有?”
“嗯,敏知给医生打过电话。医生说可以去,就是要注意保暖,千万别感冒了。”
到了好好家不久,敏知的车就到了。徐澈在阳台上看着他们走远,却接到耿涛打来的电话:“我现在能来看好好吗?”
“她跟小颖和敏知去某大了。”
耿涛一下就急了:“你怎么能让她们去。感染了可怎么行?”
徐澈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好从小都是乖学生,乖女儿,三十年没怎么任性过。由她吧,放心,敏知和小颖都有分寸。”
耿涛好一阵没说话:“你说得也没错。不过我就是担心,要不,我们跟着过去看看吧。”
“那也行。”
卫颖他们一路嘻嘻哈哈地开到校园。停好车卫颖第一个跳下去伸懒腰:“说起来,我也好几年没回来看过了。”
敏知下车把轮椅拿出来,扶好好坐下,瞪卫颖一眼:“你给我小心点。别乱动。”
“吼吼,你徐澈附身了?”
敏知哭笑不得:“过来,跟我一起推轮椅。”
他们从正门进去,守门的小警卫忙着过来帮敏知把轮椅抬进去。从桥上经过,池塘里荷花已经开过了。前方一片开阔,两个华表庄重肃穆。
早就熟门熟路,他们往左边拐去,在浓密的树荫下走不远,就看到了湖。夕阳照在水面,柳条被风吹得轻轻摇摆。湖畔的塔身被勾了一条金边。
这时分湖边散步的人很多。看着一张张年轻意气风发的脸,卫颖叹气:“真想不到,我也是从这样过来的。更想不到,我也要当妈了。”又愤愤地说,“奶奶的,我上大学没谈恋爱,没机会来这里压马路。关敏知你可真幸福。”
敏知气定神闲:“是啊,当时谈恋爱,打着自习的旗号去教室占座,自习不了两分钟就跑出来手拉手闲逛。嫉妒吧?”
“很嫉妒。不过我倒是记得夏天闲逛的后果就是被蚊子咬,冬天闲逛的后果嘛,嘿嘿,是谁从冰面上掉下去裹一身泥冻得半死跑回宿舍的?”卫颖哈哈大笑。
敏知扑哧笑了:“你记性真好,可见当时多么眼红。”
“别说卫颖,我们谁不眼红啊。”好好说,又问,“不过您那位初恋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说去了外交部,混得不错。”
“上次见过。是混得不错,可是,”敏知一笑,“现在胖了两倍,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你别说,那何震华,赵宗英什么的,不也胖了?这都是生活幸福,老婆喂的。”卫颖点头。
好好笑:“你可真会想当然。人家赵宗英都离三次婚了。”
卫颖挠挠头:“他们怎么这么容易结了又离?早知道离婚这么容易,我就多结几次了。”
敏知和好好异口同声地呸她。
他们绕到学校东面,那里建起了崭新的高楼。好好不无伤感地说:“其实我挺怀念旧二教的。”
“我们上学的时候不就拆了,你现在才来怀念。”卫颖不以为然。
好好抿嘴一笑:“因为我最近回想了一下,发现我生平第一次被人搭讪是在二教,实在值得纪念。”
“啊?”敏知和卫颖都转头瞪她,“你没说过。”
好好懊丧地说:“因为当时我不知道那是搭讪。不是上社会主义实践大课吗,另一个班那个班长跑来跟我说,希望能够一起复习讨论共同进步。我说我不太爱讨论,考试前跟同学勾勾重点就好了。他脸当时就红了,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就走了。”
“哈哈哈哈。您可真纯情。”卫颖笑得前仰后合,“不行,我得去吐吐。”说完捂着嘴巴飞快地窜进楼去。
敏知呆了片刻才说:“原来她不是讽刺你,是真的去吐啊。”
好好笑坏了:“你进去看看她。孕妇多可怜。”
她说着话略皱了皱眉,像是喘不过气来,敏知忙问:“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还好。等会去三教看看啊。”她若无其事地说。敏知的心一沉,却只能微笑。
等卫颖出来,他们散步到另一座教学楼门口。
“其实我最喜欢三教,灯光亮,暖气足,下面还有小卖部。”卫颖说。
好好却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怎么就记得我的苹果了。”
想到这个典故几个人笑作一团。原来当年流行占座,好好吃完饭施施然前往三教,进了教室才发现自己没带书包,只好把手里的苹果放在桌上表明此桌是施好好同学的。等再回去叫上敏知、卫颖回来一看,苹果不见了,座位被占了。
“你看这体育场也不一样了,唉,我真怀念以前那个。”卫颖说。
“嗯,记不记得当时我们考试考砸了,我们仨,还有韩英,愁眉苦脸地在体育场转圈。”好好问。
“记得,记得。下了雪,我们踩着雪。心情很差,就拼命讲笑话。”
“旁边有一对接吻呢,生生被我们给吓跑了。”
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回忆着,敏知没有搭话。出国前最后一个晚上,她走到这里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室。多少次晚自习之后她都会回头看一看,整整一栋楼在夜色下璀璨夺目。
她站在那里热泪盈眶。旁边有人递过纸巾,她回头一看,正是破晓。那个晚上,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肩并肩的站在一起看着他们曾经学习过四年的教室。
她并不想去回忆,可是这些已经成为她血肉的一部分,看到熟悉的场景自然就会条件反射。
记得不代表不能重新开始啊。她甩掉那些负面情绪,招呼两个笑得疯疯癫癫的女人:“该回去了,出来挺久了。”
好好却不依不饶:“不行,去宿舍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