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刹:国清寺
天台县的景致,在三五里外的山里,
长成一株倚墙的树。
灌顶建寺以来,国清寺时有兴衰,
而一株隋梅,睡了一千四百年,还不醒。
黄墙下,飘过三五个女子,
山溪里便有几瓣梅花流走。
她们离开国清寺,就是离开隋朝了。
而和尚们都是一个姿势,向外张望——
一株隋梅,越过一人高的墙檐,
有一声叹息,留给看不见听得见的知了。
日后醒来,这国清寺仍是坐北朝南。
向远处看:廊檐互应,禅门重重,高低错落,明暗相间。
第二刹:五磊寺
一汪碧水从东来,从象眼冢汩汩流出。
山上的草把欲望顶出地面了,
水就可以祛病驱邪了。
真明池里映出那罗延的身影,
他是一个开凿者,可与妖魔斗法。
再映我一次,却是一个落水的人了。
水边的一棵枫树,树顶还挂着上一次的雷鸣,
它的数千年,需几人才能合抱。
它认得水中的我,却认不得我是谁的信徒。
在五磊,春天把外衣披好了,
山下有金仙寺,是否可为知音?
只好问孙权母亲的船,
当年到底停在了哪一片山水之间。
第三刹:雪窦寺
把溪口放在双膝之上,雪窦就埋没了脚踝。
问谁知道,一个人能走多远?
问是哪一个皇帝,在梦里见过这么奇秀的山?
向后数个朝代,韵华流水已然放生,
还是出现一位将军亲手栽下这两株楠木,
让它们年年在二月期待,以春雷为伴。
瀑布院外岩高千丈,总有赤子在异乡安葬。
总有一个蒋家女子上山。
有人瞻拜,有人憩留,有谁能知道历史也焦虑不安?
佛殿斋堂,经阁钟楼,禅房藏室,丹数百楹——
一千年里五度被毁,
茹素礼佛之后有多少罪孽可以一撕两半?
或为战乱,或为火患,另有一劫为虫害。
这时候,才看见弥勒的笑容像金属堆积,
看见沉默,变作一种坚持。
第四刹:天童寺
为了食物,栉蚕射出粘索枪。
蝮蛇将尾巴变作蠕虫,乌贼千万色彩使猎物入迷。
看不见鳖鱼吸食猎物,但它已经吃饱。
东南佛国少白塔下则镇着一条巨蟒,
当年它吃人,
现在它吃石馒头。
僧侣在种植,石馒头在檐下堆积。
或有童子日俸薪水,但已非“太白”。
禅性不变,在天童。
我不以狩猎为生,但我若还有一口气,
一定会和食物打招呼。
第五刹:育王寺
面对玉几山,左界育王岭,右临赤莹山峡谷,
亲吻一下的时间留得太短。
鸟儿在飞檐上来回巡游,
她们一年四季的生活,是离开庙宇,再回来。
她们可能衔一座佛祖舍利宝塔而来,
内心的唯一理由却是抚育雏鸟。
从古印度孔雀王朝起飞,眨眼挂上午时的风铃。
另有两株百年金桂,一阵幽香扑面。
育王这么大的罪恶,本应死和疯,却如何为佛?
鸟儿们旅行得越多,就看得越清。
三山拥处,古树参天,百鸟齐鸣。
这育王寺依山而筑,由南至北次第升高。
第六刹:霞屿寺
我下到水面,与月波山相峙,
不知谁来结束我的既往?
我居县治之东,上承钱埭之水,
把眼睛闭好,今天就算是与佛同歇了吗?
我还是要上到山顶,
我要见南宋时来凿石洞的那些人,
要见写下“补陀洞天”并刻到净土宗上的人。
听比丘的声音,大概是十天前的声音,
而石洞发声的器官,在我抵达之际已经失水了吧?
我像一个进香者以舟渡湖,
在鄞州境内东钱湖畔,再把眼睛睁开,
看谁来过这风餐露宿、枕石漱流的生活呢?
第七刹:瑞岩寺
厄运既往,我在芝水滩上又拾起你败花一朵。
你古木参天,宝鼎蒙烟,却捧出一个梵王宫来迎客。
我有慈禧钦赐龙藏经,染过既定的神秘。
我有这九峰山下五步一殿十步一阁,
和财神殿里的三拜九叩。
我还有力气把春天请来,把地翻开,把树种好,
把余下的种子全部用完。
鸿运即至,我要呼吸,要你的一棵树来哺育。
把唐代以来的垃圾都堆在树林之外,农田一边。
你的巨木之下,足够我一个人安居。
第八刹:金峨寺
黛瓦覆顶之后,真相依然在大殿弥漫。
我必须认同你金箔的身体,
和身体内败絮一样的史记。
绕过你的宏大和伟岸,看你檐角玲珑,
看你的出拱且深且远……
看云游四方的人儿回家来修复你。
修复你,需要再一次披荆斩棘。
需要先安抚好团瓢峰中草和花,
需要给数十余年前的那场浩劫改名。
当无可躲避的轮回再一次降临这金峨古刹,
需要心灵深处的真相,
再淋上一千二百年横溪镇的雨。
第九刹:白云寺
在太平天国的草丛里闲逛,捉一两条青虫。
当它们变成飞蝶的时候,
或悬,或浮,白云禅寺就在其翅膀之上。
茂竹一片连接另一片,像一段历史,
纠缠另一段历史,有几处已经折腰。
太阳时隐时现,另有几分昏暗在十月巡游。
我有几点感慨,山落几片秋叶。
几分绿,几分黄,几分红——在白云的股掌里深藏。
抬头看,寺庙也有几分恍惚。
几经踌躇,一两条青虫已经化蛹。
我点燃三炷香,古道之上,
太平天国里的厮杀声还是不绝于耳。
第十刹:七塔寺
这么多只内心的狐狸,从街头闪入院落,
寺僧如何辨得明来意?
佛界与人间,仅仅一墙之隔,
我的狐狸却已上了墙头。
黄墙黄袈黄狐狸,
不能完全用眼睛判断。
2008.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