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立东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自己这段“翻山越岭奔家乡，不顾生死寻妻儿”的冒险经历，博得了大伙儿的啧啧赞叹。
“患难之中见真情啊！”肖晋萍感慨道，“居家过日子，吵吵闹闹本是寻常事。到了关键时刻、要命关头，这才能看出骨肉至亲的情谊来呢。”
她想起了自己儿时的那个家。那个家里有爸爸和妈妈，记忆中是那样和谐而温馨，如同存在于童话中。地震无情地摧毁了那一切，只剩下自己和姐姐，度过了一段虽然艰辛，但终生难忘的岁月。她不由地搂紧了身旁的秦娟，慈爱地用手指梳理着她额前的头发。
全兴妈过来拉住了秦娟的手，亲切地抚着她的手背说：“孩子，上次来的时候我听全兴告诉，多亏你照顾他，我和他爸要好好儿谢谢你喽。”
“阿姨，是全兴和新亮他们俩救的我，我照顾他也是应该的。”秦娟红了脸，低下头。
肖晋萍亲昵地拍拍她的脸，笑着说：“这孩子，心细，是学医的材料。将来考医学院，跟着阿姨当医生。”
谢立东感叹着：“这些日子，咱们灾区的孩子们都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我在安置点遇到了咱们镇上小学的孩子们，在地震中许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们都做到了，能耐都大了，还特别懂事儿。”
谢全兴暗暗向他摆手，因为秦娟的妈妈就是镇上小学的老师，地震中为了救学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怕钩起她的心事。肖晋萍注意到谢全兴的动作，心中暗想：秦娟的内心隐藏着巨大的悲伤，但她从来都不公开表达，而是自己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如果让她把压抑在心底的焦虑和伤痛倾诉出来，或许更能使她早日从负面心理中走出来。
与其规避，不如面对，肖晋萍下定了决心。其实她已经有让秦娟尽情发泄情感的准备，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她郑重地说：“这次地震给孩子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无论是身体和心理，他们都经受了最严峻的考验。有位外国作家说过一句话，叫做‘苦难是人生的老师’。我衷心地希望他们能从磨难中汲取力量，重新站起来，成为最勇敢、最坚强、最乐观的人。”
她指指三个孩子，问：“你们三个，能按照阿姨的要求，做到勇敢、坚强、乐观吗？”
三个孩子齐声回答：“能！”
谢全兴的嗓门最高，李新亮和秦娟都大声附和。
肖晋萍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对大家说：“我这里有一张报纸，登了一篇文章，说的是咱们灾区一位小学老师的事迹，读来特别让人感动。”
肖晋萍简述了报纸的报道内容。
地震那天，在一所小学，有一位二年级的女老师正在二楼教室准备给学生们上课。当地震袭来的时候，她刚刚站到讲台前。感觉到楼房的晃动后，她转身飞快地打开教室门，大声呼喊着让同学们赶快往外跑。她在门口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们一个个跑出去，却发现有两个女生吓坏了，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这位老师冲上去拉起她们就跑……可是一切都晚了，倒塌的教学楼把老师和两个学生埋在废墟下面……。解放军救援官兵赶来后，扒开了水泥板和断裂的墙体，只见这位老师俯身跪在一个墙角，怀里紧紧地护着两个孩子，后背上压着一块沉重的水泥板。两个孩子都还活着，而她却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学生。现场抢险的官兵们被深深地感动了，庄严地向老师的遗体致以军礼。
“逃出来的孩子们说，老师本可以最先跑出去，但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的学生，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学生的生命，以实际行动给学生上了最后一课。”肖晋萍看着秦娟的眼睛，把报纸轻轻地放进她的手里，“这位老师，就是青元小学的杜倩蓉老师，也就是秦娟的母亲。”
秦娟把报纸抱在胸前，眼中涌出滚滚热泪。她被救出来后，给舅舅打电话联系，舅舅告诉她自己到青元镇找过他们，她妈妈已经为了救学生遇难，没有找到她，只把她弟弟秦军接到了成都外婆家。舅舅要来接她，她却执意要当志愿者。
肖晋萍曾帮秦娟寻找家人，看到报纸后，知道杜倩蓉就是秦娟的母亲，借此机会告诉她妈妈英勇行为的真相。秦娟并不知道妈妈遇难的具体过程，这篇报道勾起她对妈妈的怀念，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靠在肖晋萍的肩头失声痛哭，谢全兴和李新亮也跟着哭出了声
肖晋萍想起自己当年在地震中去世的父母，禁不住跟着啜泣起来。一屋子人都被秦娟妈妈的事迹所感动，纷纷落下了眼泪。几天来遭遇了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经历，见惯了死亡、流血和毁灭，他们的心中积聚了太多的郁闷和悲伤，连姚强和李志欣这样的硬汉都快承受不住了。流淌的泪水带走了灾难在他们灵魂深处留下的积垢，发泄般的哭泣冲开了堵塞他们心胸的块垒，让他们的内心都感到轻松了许多。
2．
几个大人和孩子无所顾忌地流了一通泪水后，肖晋萍掏出纸巾分给大家，又端来脸盆和毛巾，给孩子们擦了脸。
说到救人，李志欣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说：“我参加了青元小学的抢险，听说一个老太太去救孙女儿，结果孙女儿没活，却捎带着救了三个孩子，十分传奇。当时我正忙着救人，没顾得细问。”
肖晋萍也听到野战医院疗伤的伤员说过这件事，但不了解细节。
“对，有这事儿，我在安置点就遇上了这个老太太。”谢立东忽然想起来，转身问谢全兴，“你们学校初中三年级有个叫郭铁的，说是认识你，还跟你打过篮球，那个老太太就是他奶奶。”
“我认识他，刚才我还讲了跟郭铁打球的经过呢。”谢全兴应声回答。
“我听郭铁说，你是为了偿还那个篮球才去打了半天工，所以请病假没上学的？你这小子，玩这套鬼花活，可把你妈和我急死了。”谢立东嗔怪地责备儿子。
全兴妈推了他一把，不满地说：“大伙儿都在说郭婆婆救人的事情，你打什么岔呀？”
她用毛巾给儿子擦了一把脸，原原本本地说起了老太太救孩子的故事。
原来，谢立东夫妇在安置点照顾那两个被他们救出来的孩子时，青元中学幸免于难的郭铁等人都在那里当志愿者，他们一来二去就混熟了。攀谈之下，谢立东才知道这几个中学生都是儿子谢全兴的同学，知道了儿子那天请病假的秘密。从青元镇转移出来的人们基本都集中在这个安置点，谢家夫妇还在这里结识了郭铁的奶奶，跟老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了解了老人救孩子的全过程。
郭婆婆已经68岁，脸上皱纹堆垒，铭刻着岁月的痕迹，但长年起早贪晚的忙碌，使她磨练出硬朗的身板，走起路来都带着风。她的老伴去世早，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帮他们成了家。女儿结婚后去了城里，她跟着儿子生活，有了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儿。
老人信佛。她除了在家里设了佛龛，常年烧香、打坐，一片赤诚地拜佛、念佛，还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到十几里路之外那座历史悠久的观音庙磕头参拜。早年间，她曾在庙里听一位道行高深的禅师说法，有一句话让她记忆深刻，那就是“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她便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使之成为自己的口头禅，动不动就对孩子们进行“干好事，有好报”的说教。说多了，别的孩子们都有些烦，只有小孙女儿爱听，而且照着去做，把干好事得到的好结果都归结于“好报”。
“婆婆，我扫地的时候拣到两毛钱，是不是干好事有好报？”
“是呀，是呀，还是我妹娃儿心眼好，菩萨奖给你的钱。”婆婆笑咪咪地说。
“婆婆，我帮隔壁王爷爷去打醋了，爷爷给我一个大苹果。”
“嗯，我妹娃儿就是行善，大苹果就是菩萨给的好报。”婆婆摸着孙女儿的头说。
“婆婆，我把李阿姨家的小弟弟送回了家，他进了院子，我就回来了。”
孙女儿干了好事没有立刻得到“好报”，这可不行，慈祥的奶奶会替菩萨兑现。她转身拿过一个橘子，剥了皮递给她。这样一来，小女孩干好事儿的热情高涨，便常常得到奶奶代替菩萨给予的“好报”。孙女儿乐此不疲，婆婆其乐融融，祖孙两个各有所获，相得益彰。
她常挂在口上的古训，还有“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这一句。在她眼里，多小的生物都是性命，恨不得见了蚂蚁聚群都要绕开，生怕踩死蚂蚁。她在院子里晒粮食，一群小麻雀落下来啄食，孙女儿要去轰，她赶紧拦挡说：“妹娃儿，莫要赶走麻雀，它们吃也吃不了多少食儿，这是行善哪。”一只蜜蜂飞来，围着小姑娘嗡嗡地转，哥哥郭铁看见了，啪地一下给打死了。婆婆训斥他：“那蜜蜂大小是条性命，赶走就行了，打死它可就是杀生作孽，菩萨是要惩罚的。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音菩萨……佛祖，菩萨，我娃儿无知，宽恕他嘛。”
有一次，一只超大的蚊子围着孙女儿转，婆婆手疾眼快，双手一伸，“啪”地一声给拍死了。“看看，多大的蚊子呀。这要咬了我妹娃儿，那还了得！”奶奶伸出手，把拍死的大蚊子给孙女儿看。
“婆婆，您杀生了，画报上说这种大蚊子不咬人。”小姑娘认真地说。
“画报上真是这么说的吗？哪儿会有不咬人的蚊子，你也许是看错了。再说了，婆婆这是超度它，不是杀生，还是行好事呢。”
“为什么这不是杀生呢？”小姑娘不解地看着奶奶。
她不明白，打死了不咬人的蚊子为什么就是行好事，而打死蜜蜂就是作孽。孙女儿天真的目光让奶奶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的善行教育首次遭遇了困境，只好口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求佛祖和菩萨宽恕。
3．
闲不住的郭婆婆在镇子外开了一小块荒地，种些蔬菜自家食用。地震那天，她正在镇子外面收拾菜地。地震袭来，郭婆婆感到天旋地转，还以为自己弯腰时间长了导致头晕，可是山坡上轰轰地滚下了泥土和山石，大树疯狂地摇头摆脑，老人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生经历过无数灾难的老人知道，遇上地震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远处山路上行驶的汽车被滚石砸中，不远处的房子哗啦啦地倒塌，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转眼之间便面目全非！老人肝胆欲裂，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拄着手里的锄头，冒着余震，跌跌撞撞地朝家里走。
镇子里几乎被夷为平地，废墟上横七竖八地倒落着房梁、房柱。自家的房子也不例外，坍塌的废墟跟左邻右舍都连成了一片，连路都没有了。房子倒了，人呢？此时，老人头脑很清醒，孰轻孰重分得清楚。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孙女儿。郭婆婆翻转身，不顾遍地都是拌脚的瓦砾碎石，紧着往小学校赶。学校离她家不远，一眼望去，学校的建筑也塌成了一堆废墟。
“妹娃儿，等着婆婆，婆婆来救你喽！”老人口中不住地喊，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着走，跌倒了再爬起来。
她几乎连滚带爬地赶到了小学校，一些幸免逃生的老师正在抢救遇险的学生。郭婆婆大声喊着孙女儿的名字，找到孙女儿教室的位置，一手柱着锄头，一手扳着水泥板和断墙，一步步登上废墟。
她每天都送孙女儿上学，熟知她教室和座位的位置。没过多久，她还真找到了自己的宝贝孙女儿。透过水泥板和墙体的缝隙，老人看到了亲手给孙女儿穿上的花衣服。她口里不停地喊着：“妹娃儿，婆婆来救你喽！你别急噢。”同时，她用尽了平生力气，硬是搬动了一块断开的水泥板。
她把锄头柄伸进搬开的空隙，用力地撬啊、撬啊，终于把水泥板撬到一旁。小孙女儿侧着脸，一动不动地趴在砸坏的书桌旁，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只铅笔。郭婆婆颤抖的手摸向孙女儿的小脸，在她长着老茧的手指下，孙女儿的脸蛋还是热乎乎地暖人，与平日里她抚摸孙女儿时一样的感觉。
老人扒拉开碎砖和水泥块，一头钻进废墟，小心翼翼地把孙女儿抱住。她手下用力，凭着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神奇力量把孙女儿托了出来。她紧紧地搂着孩子，坐在水泥板上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子气，站起来走下废墟。小孙女儿的手臂垂下去，握着铅笔的手一晃一晃，伴随着婆婆脚步的节奏摇摆。
走下废墟，郭婆婆把耳朵贴近孙女儿的心口，盼着听到怦怦的心跳声。她似乎听到了声音，可是耳边嗡嗡地乱响，拿不准是不是孙女儿的心跳。她又把耳朵轻轻地贴近孙女儿的鼻子，似乎有微微的气息，可孩子冰凉的小鼻子让她感到心惊。孩子的身上没有血迹，没有伤痕，只是粘满了灰土。
孩子身上看不出有明显的伤来，这让老人心中充满了希望。
老人不知所措，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去向何处。儿子和儿媳都出去上班了，不在家，找谁呢？愣怔了一会儿，老人下意识地往家里走。
她忽然想起了佛龛上供着的菩萨，心想：我一生拜佛行善，菩萨一定会把孙女救活。她口里叨念着菩萨保佑，脚下便带起了风。此时的老人如同落到狂涛恶浪之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寻找能拯救孙女儿性命的办法，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住不放，完全处于病急乱投医的状态。
她急忙忙回到家，找了块平地把孙女儿轻轻放下。老人费力地爬上自家房子的废墟，一阵翻腾，找到了佛龛。谢天谢地，还是菩萨有灵。虽然屋顶塌落了，可是与其他房屋隔开的小佛龛却基本上安然无恙。老人抽开几根椽子，把自己供奉多年的铜制观音塑像请了出来。她松了一口气，又掏出了香炉和旁边的香盒。她捧着佛像来到孙女儿跟前，坐西向东摆放好，恭恭敬敬地燃起三只香，边祷告边把香插进香炉。
叩了三个头之后，郭婆婆急切地把耳朵贴近了孩子的心口，盼着菩萨显灵。听来听去，还是听不准孙女儿是否有心跳声。她用衣襟轻轻拂去孙女儿脸上的尘土，跟孙女儿脸贴着脸，口中呼唤着：“婆婆的心肝呀，你醒醒嘛，婆婆知道你只是睡着了，你醒醒嘛。”
她抹去眼角流下的泪水，细细端详孙女儿的面容，总觉得女娃子还活着。可是，孙女就是不言不语，也不动弹。
“你这狠心的娃儿哟，就是不理婆婆，好不气人哪。”老人重重地拍了拍女孩的脸，然后凑近看了看，女孩还是没反应，便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4．
无可奈何之际，她脑海中浮现出“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这句话。地震山摇、房倒屋塌，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天灾，谁都没办法躲避，可是要干了好事儿，应该能得到好报吧？
对呀，我去救别的孩子！说不定菩萨会把孙女还给我呢。
郭婆婆想着，站起身来，脱下外罩给孙女儿盖上，只穿着件小褂，柱着锄头又朝学校跑去。爬上废墟后，老人声声呼唤着：“幺娃，你在哪儿哟？”低头扒开碎砖乱石，查看每个水泥板、墙体之间的缝隙。
找啊、找啊，在几块水泥板架起的一个角落，她喊过几声之后，终于听到微弱的回应：“婆婆，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呀。”
老人伸手进去，摸到一个小脑瓜，短头茬滑溜溜，是个男孩。“幺娃，等着呀，婆婆救你来喽。”老人万分激动，心怦怦直跳。她心中默念：好哇，好哇，佛祖保佑，菩萨保佑，让我老太婆救个娃儿出来。
她两只手忙活起来，不顾一切地扒开碎块，把堆在面前的砖石搬走。她手上的老茧虽然很厚，可是因为心急，碰掉了一个指甲盖，鲜血洒在水泥板上。老人把血往衣服上擦了擦，继续扒着。
老人终于扒开一个足以钻进人去的洞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孩子了，她坐在废墟上歇口气。
小男孩抬起脸，看着这个面生的婆婆，咧咧嘴喊：“婆婆，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