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惨白的月光森然照进屋里,在有些裂痕的墙壁上映出昏黄的影。窗外,几根萧瑟的枝条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使那墙上的影子也变换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姿态,诡秘得很。
“滴嗒。”
古式的座钟不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敲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使心绪不得平静。我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眼前始终是墙上影子晃动的图形,扭曲着,像一个怪异的符咒,驱散了我的所有睡意。
年久陈旧的老屋依山而立,穿过县城城郊的街道,又接连走过几条幽深的石板路小巷子,是一个不小的池塘。在满布荷叶的池塘尽头,沿着一条弯曲的通山沥青马路直接向上攀行,便见在一棵棵大树的荫庇下,密布着几大排黄色外墙的平房建筑。这些始建于建国初期五十年代的房子,是当地铁路职工的宿舍,至今住着的大多都是铁路上的退休职工。成家立业的年轻人都下山买公寓楼去住了,只有像爷爷奶奶一般念旧的老年人,说这里空气好,住惯了,舍不得搬走。
好不容易趁着暑假回趟久违的老屋,竟然会因胆怯而失眠。我一边在心底骂自己,一边索性翻下床来,在屋里百无聊赖地走动。橱柜里,那些儿时与我相伴的熟悉的布偶娃娃,在玻璃门杂物柜的灰尘中一动不动。酒红色的脏乱卷发,纽扣制成的彩色眼睛,以及做工粗糙的针线嘴巴,摆出一副有些狰狞的笑容,张扬着回忆。我打开橱柜,一只蟑螂顿时从中窜了出来,我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但为了不惊扰到其他房间的长辈,我硬生生地把恐惧逼了回去,随手翻出柜中的一本相册。
陈旧的封面有些破了,发黄的册子散发着熟悉的气息。相片中孩童的笑脸盛装着满满的快乐,嬉笑着,把我引入记忆的长河。
老屋的大床是温馨的。绣着浅紫色繁花的薄夹被光滑柔软,小时候的我总爱在上面翻来滚去。听奶奶说,这种床有着神奇的魔力,所有躺上去的小孩子总能在睡着后滚下来,家中的一些故事证明这话果真灵验。老屋的床垫由于质量上乘,弹性极强,上面又长年铺着一床边缘缀满修补布条的旧凉席,小孩子在上面一动一滑,不知不觉间便离开了床沿。一日清晨,奶奶起床时,刚把脚伸下床来,便踏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幸亏奶奶细心,赶忙向床下一瞥,才发现是我在地板上睡得正熟,连自己什么时候滚下来的都不知道。
老屋的老鼠是淘气的。老屋的床下堆积了许多舍不得丢的杂物,由于房屋是只有一层的平房建筑,又加上建在半山腰,偏于潮湿,杂物里头常常藏有大大小小的老鼠。年幼的我似乎早就习惯了与老鼠共眠的日子,夜里偶尔醒来,听着老鼠在蚊帐顶铺着的那张防尘的塑料薄膜上,窸窸窣窣跑动的声音,照样能睡得安稳,似乎是把老鼠理所当然地当成了近邻。还记得有一天早上,我独自坐在客厅的红木椅上看电视,忽然发现一只老鼠悠然地平躺在窗下的地面上,怀中稳稳抱着一个不知从家里哪处搬来的大鸡蛋,它身边的同伴叼着它的尾巴,正卖力地把它往屋外拖。亲眼所见这“老鼠偷鸡蛋”的神奇一幕,我一时好奇竟忘记了惊恐,只是睁大眼睛,似乎是看呆了。
老屋的邻居是亲切的。邻居家的奶奶慈祥而勤快,每次我们家出远门,她都会赶在我们回来的头两天把家里的家具拾掇得干干净净,把一切物品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长辈们都说,我们有这样的邻居真是我们的福气。在我的记忆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便是邻家奶奶在我们出远门回家后,给我们煮的清汤面。那面不咸不淡,却能在口中化开浓浓的香味,是我当时认定的“天下第一美食”。
而如今呢?我会因为床铺的破旧而难以入睡,会因为老鼠的午间散步而胆战心惊。当我再次品尝邻家奶奶的清汤面时,我似乎再也找不回当年的香味,只觉那面条实在平凡,根本没有让我怀念至今的本事。
几天后,我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这座老屋。夹杂着雾气的晨光里,葱茏繁茂的爬山虎在老屋的后墙,几乎密不透气地包围着这栋破败的老房子,连同屋外墙边水沟旁丛生的杂草,几乎把这排满载着我童年记忆的老屋埋没。那些繁杂的植物一直蜿蜒地攀向屋顶,消失在有些裂痕的墙壁的上方,隐匿在我童年回忆的尽头。
大人们都在感叹:“老屋没变,真的,一点都没变啊。”而我,却有些茫然了。
老屋没变,那变化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禁想起了你
“三不该呀四不该,我不该异想天开要去发财,想要发财走正路也没关系呀,我不该跟着别人去学坏……”衣衫落拓的卖唱者把瓷碗中的硬币摇晃得脆响,他们沙哑而刺耳的歌声通过扩音器在地铁门口的大榕树下萦绕回荡,像是利器在耳旁擦磨一般,敲打出心房浮躁的节奏感。
喧嚷中,我不禁想起了你。
炎热的夏天,地表的热浪仿佛要将整街的人蒸成笼里的包子,来去匆匆的行人通红着一张脸在骄阳下匆匆地赶路。你一个人坐在街道的一角,褪了色的红漆木箱挂杆上,插着造型各异的彩色面塑造型。
稚气的时光,叛逆的时光,鼎盛的时光,衰败的时光……岁月残酷地在你脸上画上深深浅浅的纹理,在压低的破帽檐下红得像一团火。你穿着的短袖黑褂子背面,被汗水反复浸湿过的布料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盐渍花纹。箱子面板上那块擦汗的白毛巾揉成一团,似乎总也没有干的时候。可你全然顾不上这炎热,好像天生是个不怕热的主儿。你的手上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活,哪怕从来没有人催促什么,你也始终不紧不慢忘我般地搓出面团,揉成形态,造出手脚,添上五官,黏糊的面团顷刻间就赋予了它鲜活的生命。你怀揣着一门独到的技艺,任凭一张张迥异的面孔从你身边匆匆路过,你时而悠闲地哼着家乡的小曲儿,时而回答偶尔驻足问价的客人急促的提问。你抬起头来的那一刹那,面容总是那样憨厚善良,在灼热的阳光下灿灿生辉。日子,就在你的灵巧的五指间流逝,平淡而幸福地沉默着,也不张扬。
你身后马路另一侧的那些小胡同深处,就是鳞次栉比的城郊农民“握手楼”,我看见许多到城市来谋生的打工者,就蜗居在那片简陋的出租房斗室里。白天为了城市的繁荣正在付出人生黄金岁月的外出打工的人们,许多人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一年只能乘着春运的车回家见面一次,他们心中的孤独谁人能知?夜晚偶尔与远方儿女用手机通完电话,天上的明月常常窥见,这些身在异乡的父母轻轻抹着脸上的泪水,思念儿女,思念故乡。而你,也许就是其中的一员。
你的不远处就是这个街上最为繁华的饭馆,四溢的菜香招来慕名的远客,人满为患的场景更是对比你的冷清。愈热的天气行人愈少,衣着光鲜的女士从冷气外冒的轿车上牵着一条爱犬走下来,一边抱怨地惊呼:“热死了”,一边打着花哨的遮阳伞朝着冷飕飕的店门扑将而去,目不斜视的斗志如壮士般雄浑。而你就这么沉默地坐在这里。一个住在这条街上的小女孩久久地在面塑摊子前傻傻地蹲着,从她目不转睛的眼神中,似乎看出一种极想拜师学艺的虔诚。她娇声问道:“伯伯,这些小人做得和真的一样呀,你每天都能来吗?”艺人一边摇头一边苦笑着说:“我这门活赚不到几个钱,城管还把我们赶来赶去的,伯伯我真想回家改行做瓦匠了。但是,我又舍不得放下这门手艺……”孩子听了似懂非懂,痴意依然。
骄阳下一个个忙碌的身影。顶着灼热阳光的面塑艺人,地铁门口的卖唱者,建筑工地做力气活的农民工,骄阳下汗流浃背的执勤交警、空调大楼内敲击电脑的白领……平凡的人们共同合奏着城市的喧嚣和繁华。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一个行当都不可或缺,每一个有意义的劳动都闪烁着贡献的荣光,所有的人都在携手创造历史。
耳边,衣衫落拓的卖唱人把瓷碗中的硬币摇晃得脆响,他们沙哑而刺耳的歌声从地铁门外的树下传来,说道:“给几个钱吧,我们也是不容易啊,啊,谢谢,谢谢……”偶尔有一枚明晃晃的硬币如一条流线般“从天而降”,牵拉着卖唱人的目光。
地铁站外的报摊上摆着当天报纸标题的放大宣传张,内容不少是对关注民生疾苦的呼唤。清晰的字眼像是一下子灼疼了我的眼睛,我偏过头去,不禁又想起了一副挑子、一只凳子,在路边整日忙活的你。
那颗糖果的名字
找不到那颗最甜的糖果,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题记
镜头一
“很厉害哦,讲故事大赛你得了第一名呢。”幼儿园的老师亲切地笑着,把一颗糖果塞进了我的手心,说:“这是老师给你的奖励。”
那是一颗白色的奶糖,简单而朴素的糖纸上似乎是一只兔子,两端蓝白相间的图纹,像是在糖的两侧开出了甜蜜的花,而印上的粗体小字是它的名字吧,可惜我不认识。
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含进了嘴里,脑海中是繁杂而间断的剪影,电影似的一一过目,稿纸与背诵,笑脸和掌声,而那干净纯粹的牛奶香,绵软地融化开来,像是最美好的幸福的味道。
或许我当时流露出了广告一般的表情,又或许没有,我只知道那颗神神秘秘的糖果开出的甜蜜的花,缤纷地长入了我的童年。
那颗糖果,当时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镜头二
“你这次的期末考试综合排名进入了班级前五,进步很大啊。”班主任欣慰地微笑着,把一颗糖果放到了我的桌上,说道:“再接再厉。”
还是那颗白色的奶糖,蓝白相间的简朴格调,一只兔子中规中矩地窝在糖的表层,旁边印着“大白兔”三个黑色的粗体字。
含入口中的牛奶香似乎愈发香甜,脑海中倒映出晚上十点后依旧灯火通明的屋子,无休止的习题和考卷,困乏的双眼和脑袋栽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呜咽声。细腻的回忆味道让心情无来由地轻飘起来。
那颗糖果,这时我似乎知道了它的名字。
镜头三
“这不就是我小时候朝思暮想的大白兔奶糖吗?”我一口气买了两包,一脸难以掩饰的惊喜,心想:“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甜的糖了。”
一袋熟悉的蓝白包装纸琳琅满目,我拿出一颗高高抛起含入口中,寡淡的味道如它再朴素不过的包装纸一般平凡,没有记忆中那沉靡的浓香,更没有资本使得我欢欣雀跃,铭记多年。
莫非它的名字不是我记忆犹新的“大白兔”?
我似乎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找不到那颗最甜的糖果,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在纸上写下这句话。
“或许,那颗糖果的名字叫付出。”
独孤骑士
萧条的秋风在天空中打着旋儿,轻盈地滑过羸弱的枝条。几片萎靡的沉白色花瓣随着枯剩残棕的黄叶从枝上瑟瑟飘下,充溢着无限的哀婉与凄凉。一个孤独的骑士安静地站立于残花败叶之中,带着调拨云丝的浅笑,悠悠然哼唱着小曲:“无量心生福报无极限无极限生息息爱相连……”
那,便是我。
我是一个痴迷于孤独的人。我时常孤身一人,静静待在属于个人的小房间,沉醉于行云流水般的文字。时而思绪晕染,写些或多愁善感,或豪情万丈的小文章,大笔一挥就能写出洋洋洒洒的十几页白纸。我喜爱看古典小说和仙侠小说,喜爱那大义凛然的江湖侠气,又羡慕那充满了刀光剑影,却可潇洒地浪迹天涯的武林生活。于是,在年龄甚小的时候,我就滑稽地给自己起了个笔名——独孤骑士。
然而如今,我却忽而品味出了独孤二字的玄机。虽说只是江湖中的一个姓氏,但把“独孤”两个字颠倒着念,便是孤独。我对孤独情有独钟,想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还在四年级时,我对孤独的喜爱就已是超乎寻常。我依稀记得那是一次母亲的好友请客吃饭,带着我和客人同龄的女儿玩。在玩耍得正高兴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童话灵感。于是,为了回家好好思考,我故意做出困意极浓的样子,又是伸懒腰,又是打哈欠。最终烦得大人们实在坐不住了,仓促地赶回家。我静静地独自一人闷了一个小时后,我便把一篇四百字的“大作”完成了。虽然回家途中被不知内情的母亲白白戴上了一个“不懂礼貌”的帽子,但年幼的我还是为此自豪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感叹,愿做孤独的骑士云游天下,哪怕被所有人误解。
时光流逝,我对孤独的痴迷却不见减少的迹象。
一次体育考试,内容是一千六百米的长跑。所有人都在为此唉声叹气,我却不以为然。待到哨声响起的时候,同学们都把几分钟前的抱怨抛在了脑后,你追我赶地往前冲,我却登时来了个小说灵感。我慢悠悠地排在倒数第一,“小碎步”向前跑着,脑子里构思着人物们打打杀杀的情节,疲劳等繁杂事物全然抛之脑后。一圈,两圈……我孤独地在我的小天地里翱翔,想象着武林中的恩怨情仇。吹哨时争抢第一道的同学开始放缓步伐,筋疲力尽地“散步”,冲锋在前的同学一个一个地落在我的身后,以及体育老师高声的催促……这些我都没有注意,终于,当我沉浸在新作诞生的喜悦里无法自拔的时候,一千六百米长跑进入了最后一百米冲刺阶段。我忽然如梦初醒,于是,我带着还没冷静下来的激动心情飞速冲过了终点。只隐约听见老师的排名“第四名”,我大喜过望,天助我也。过了片刻,我长跑开小差的故事便在班上传播开来,“跑四圈啊四圈!身处倒数第一的险峻地形,脸上竟然还挂着笑容!”舍友气急败坏地说,“你不知道你那表情多么那啥,笑得那叫一个得意,那叫一个享受啊;还有那个第四名,你梦见你成为刘翔了?”
我感叹,愿做孤独的骑士驰骋天下,哪怕被所有的人质疑。
还有一次,朋友问我:“听说宇航员都要进行抗孤独训练,就是把一个人单独关在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木屋里,要整整待上三天。如果把你独自关在那间小屋子里,有吃有住,但要长期忍受孤独的煎熬,你愿意吗?反正我可不愿意,长时间的孤独啊,什么解闷的都没有……喂,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说:“当然愿意,而且荣幸至极。要是学校把这个训练当作秋游项目就好了,那样我一定会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
“你,不可思议!”“你,神奇……”
我感叹,愿做孤独的骑士云游天下,哪怕被所有人遗忘。
时空扭转,转瞬间,我的思绪便又从千里之外悠悠回转。脚下仍然是一片残花败叶,口中仍在悠悠然哼唱着小曲。
繁华落尽,徒留一掌尘埃。我,一个痴迷于孤独的逍遥骑士,安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致,看着这些悲哀的生命在天空中的最后一段舞,骑士的心中也漫上了千丝万缕的惆怅。
风卷残云,云走韧丝。独孤骑士品味着沧海桑田的寂寥,笑得怅然,却没有悲伤。霎时,风起。灰尘飘飘渺渺,依稀可见蓝衣翩翩,落红摇曳,宛如一幅令人陶醉的水墨丹青。
“这叶子还真多,你扫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了。不如去小池塘边聊聊天吧,反正没人管。”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猛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朋友灿烂的笑脸。
我来这儿是干什么来着?骑士愣了片刻。对了,这是上劳动课啊。不过,手中的扫帚好像已经很久没动了。
“不了。”骑士仍在灵魂深处那个不羁的天下里笑傲江湖,她潇洒地挥挥手。
“让我,再‘孤独’一会儿。”
年华是奔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