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铭城外往南十里，有一地叫落阳坡，绿荫环绕，小溪潺潺。坡下有三间茅屋临溪而搭，木篱笆上攀爬几根藤蔓。
忽而绕梁弦音从正中茅屋内传出，再从窗外往里看，檀香袅袅，一飘逸潇洒之人坐落琴边。只见他英眉朗目，鼻挺口俊，翩翩少年之姿，一身赭红儒衫。双手轻抚琴丝，看似温柔却又刚劲蓄力，只见他开口吟唱道：“独坐庐中阅万书，江山几沉浮？强秦霸楚，转眼尽荒芜。一曲春秋付琴音，龙吟百兽鸣，乾坤日月，翻手为云覆手晴。”
朱曜先生停下手中琴丝，唤一声：“茗儿，将我藏窖中的‘初芽铁观音’取出，拿春季新装的雨水煮沸，我要泡一壶好茶请贵客一饮。”
一个十岁上下的童子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道：“先生啊，你说的贵客可是近日常来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庞督师？”
“啊，正是，你这娃儿一脸狐疑是什么意思？”
“先生先生啊，我听过附近的小孩唱过童谣，说‘金铭地界有酆都，阎王姓庞不姓邾’，可见这位庞督师不是什么好东西吧。先生与他交往，是否有损德行？”茗童抿了抿鼻子，走到朱曜先生面前说道。
朱曜先生弯曲食指狠狠的敲了一下茗童的头。
“哎呀，先生，我说的有错吗？你居然恼羞成怒打我。”
“哈哈，你这娃儿‘德’字怎么写都没学会就来埋汰我。好，我来问你，在宁国夫死，妇从贞烈，终其身而不再嫁，可谓德耶？”朱曜先生起身，双手背在背后说道。
童子眨了眨眼睛，快速的点了点头。
朱曜先生微微一笑在说道：“那么，涵国夫死妇该何为可谓之德耶？”
这回难住了他，只是慢慢的摇晃脑袋。
“殉之！”主曜先生一席话让茗童睁大眼珠不可置信，他接着说：“还有庆国，夫死妇嫁长弟谓之德耶；邢国，法规寡妇三年内需再嫁，否则依罪论处；棠国，一妇多夫乃可也，有关甚德？”
茗童挠了挠头，一脸懵懂。
“水无常形，世无恒德，人人称道之人未必是圣贤，可能是阿谀奉承之辈；人人嫌恶之人未必是奸邪，可能是严法督众之人。比起沽名钓誉者，我更欣赏毁誉参半之人，做大事者怎可担心身后骂名？茗儿你焉知他非是周公旦呢？”先生说罢回座继续拨弄琴音。
忽闻院中栅门开启之声，三人前后而行，一主两仆。正中之人是一中年男子，一身紫色貂长袍，上有金丝修成巨蟒，头戴七梁进贤冠。剑眉鹰鼻，如炬目光，两鬓微微泛白，长须齐颈，一身威严不怒自威。而左右两人亦是龙精虎猛之态，一人手捧紫色绸缎包裹这一把金闪闪泰山宝环刀，名唤“戡雷”，另一人则捧一方砖大小的锦盒。中年男子行至屋门前，整了整衣襟轻叩屋门。
朱曜先生闻声赶忙站起，轻拉木门，面露笑容，对中年男子作揖鞠躬而拜道：“朱曜何德何能，敢烦督师几番莅临寒舍，朱耀诚惶诚恐。”
庞督师也赶忙下腰双手扶起朱耀先生道：“诶，先生多礼了。是老夫几番来此叨扰，幸得先生不吝几多指教，庞某受益匪浅。”
说罢，庞督师冲旁边之人一挥手，手捧锦盒之人上前，单膝下跪，将锦盒呈于朱曜先生面前。
朱曜先生连连摆手道：“这……督师美意朱曜心领，但无功不受禄，恕我不能领受。”
“过谦则为傲了，我之前说过，先生多次为我出谋划策，解我心头烦忧。上次正是先生之谋，让老夫轻易化解御史台的弹劾，也彻底清楚了三教中儒家对我之不满。这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我深知先生酷爱音律，此乃域外名曲曲谱，中原难得一闻，虽是稀有却也不算名贵。还请先生给老夫薄面，笑纳此谱。”庞督师虽是微笑应答，却也透露出不可拒绝的态度。
“哦？域外名曲？”
庞督师捋须说道：“正是！去年老夫派人参与东海‘神武君’组织的讨魔大典，出征东海‘赤瞳海魔’时缴获的战利品。虽说这‘赤瞳海魔’残忍好杀，但天生自通音律。神州游略记中载有他们每入夜必宴，以人血入酒，豪饮恣意，啖以人肉，而弹奏之乐却是悠扬舒长，飘飘然如临仙境，此宴便被唤作‘血色仙踪’。此等诡异之曲，岂有不送给先生之由。”
“既是这般，那朱曜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他便双手接过锦盒，转身递给茗童，吩咐他看茶，手一扬对庞督师说：“督师，请里面上座。”
二人落座，朱曜先生先开口道：“督师平日无事不登三宝殿，可否是有要事需要不才参详？”
督师正端茶微品，笑道：“瞒不过先生，那我便有言直说。前日里在城北瑞景街有一六品御史的宅邸。没想到这小小的六品御史府中，居然出现了两位超凡甲等的绝顶高手过招，几近将街道夷为平地。这两人一位是北域剑邪韩千秋，另一个则是同样来至北域的圣行者空觉闻声。不知先生对此二人可有耳闻。”
朱曜先生略略低头沉思，轻眨几下眼皮道：“这北域剑邪韩千秋乃是写入神州游略记的名人，所谓四剑之一的剑道顶尖高手，我自然是晓得的。这位圣行者，最近几年确实是声名鹊起，传闻他与北域第一魔头‘血僧不戒杀’决战傲雪峰，战至雪山崩毁才了结。虽说双方打了个平手，但能和‘血僧’这样的魔头打平手，纵观整个中原怕也找不出十人来，此人实力可见一斑。督师是对这两人有所顾忌，还是对那御史有所怀疑？”
“哼，那个小小的御史还摆不上台面来，此事来龙去脉我已了解。剑邪行事虽然诡秘，但其人孤僻冷傲，从不涉及俗事，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这个空觉闻声，他……他是我之故人。”庞督师说至空觉有些犹豫，沉默片刻后他手握拳锤了一下座椅扶手道：“那天他来到我府上找我，想不到数十年不见，他早已物是人非，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去出家。除了劝我收敛，还威胁我重审‘逆鳞之案’，要为青龙逆党翻案。”
“嗯，督师恕在下直言，西殿坐大至今日，正是全赖征讨逆党为名，若没有青龙逆党，儒家为首的御史台和礼部必定要求西殿削制，督师必是处处受到节制。届时圣上亲政，再受到他人挑唆，怕是对督师之位很是不利啊。”
庞肇极紧锁眉头，深吸一口气道：“先生所说庞某亦是心中明了，但你有所不知，这位圣行者与我关系匪浅，哎，我一时半会真是无法动弹他分毫，只能坐困愁城于此。”
朱曜听闻此话亦知事情轻重，面色凝重问道：“这位空觉大师就算武艺逆天也毕竟单枪匹马，朱曜斗胆敢问督师，究竟他有何大能让督师如此忌惮。”
“他是……他是我之师尊蔺无双！”
惊愕，诧异一时围绕朱曜先生，他倒吸一口冷气，这名字一出逼迫出他记忆深处最残酷的画面，蔺无双如同恶鬼一般血洗屠城，发出狂傲的笑声……冷汗不禁湿了他的后背。不过他迅速镇定下来，凝望庞肇极道：“这……传闻二十多年前他便在诸国高手围攻之下死于北域冰原，如何死而复生？”
“个中缘由我也不得而知，但他千真万确是我之师尊。当年他已经武功盖世，如今看来似乎更上一层楼，而且尚不知道他背后是否有更强的势利，强取代价势必巨大。若真他要与我为敌，还真是一大患，真想不通他怎么转变如斯，当年青龙逆案便是他主事处理。”庞肇极抬头看着朱曜先生继续道：“先生可有良策处理他？”
朱曜先生眨了眨眼回道：“依督师对他之了解，他出家是诚心实意还是出世避祸之手段？”
“虽然我感觉十分不可思议，但以那天之交谈和观察，我确实没发现什么疑点。”庞肇极道。
朱曜先生起身到里屋取出文房四宝，奋笔落下一页，双手奉上给庞肇极说道：“空觉闻声在北域还有一号，唤作‘忏罪魔佛’。出家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他们总是以普度众生为己任，特别是一名过去血债累累的罪人。若他真皈依佛门，这个消息他不可能坐视不理，他便无心分神宁国内政，若他只是做表象工作，那也不过是出于利益。督师也就没什么好担心。”
“这消息可靠吗？”
“我朱曜的招牌有砸过的时候吗？”
“嗯……驱虎吞狼之计，妙哉！但先生为何不直说还要写于纸上故作神秘？”庞肇极读完纸上内容不解说道。
朱曜先生坐回到琴前，双手从中间往两边轻抚琴弦笑道：“督师之前盛情邀请我入西殿从事，我告诉督师我之天时未至，还不到出手的时机。如今……”他双手抚弦至两侧，突然运气于弦用力一拨，琴音竟像离弦厉箭直奔窗外而去，将窗外榕树上的黄鹂削成两半。只见黄鹂鸟落地时变幻成一张黄色纸符便化为灰烬。
“吾之宿敌已到！”
十几里外，金铭城中司徒义府上。司徒义正端坐在院中海棠树下的石椅上，眼看身前的黄色纸符烧成灰烬，回首对林福说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