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金氏在这件事上展现出了超高的生活智慧,也没有逼问高二老爷,而是坐在那里哭开了。
金氏是彪悍的,金氏是能干的,金氏是强大的,成亲这些年,高二老爷见她闹过吵过耍过,但这种坐在那里默默流泪的场景,还真没见过几次,顿时就慌了起来,连忙又是认错又是道歉又是发誓又是保证。
“要说,你屋里是该有个人了。”金氏哭了一阵,擦干泪,叹口气道。
“不不不不,我没想过,我真没想过。”
“其实早几年我就该同你张罗了,但我心眼小,就这么耽误了,也是真对不住你。”
高二老爷后背都发凉了,连忙表示自己不需要。
“你不用怕,有什么想法就直说。”
“没有没有,我真没什么想法,对月娘也就是觉得她可怜。”
“月娘?”
高二老爷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可这个时候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只有硬着头皮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最后还向金氏保证,以后一定离月娘远远的。金氏听高老爷说的,就知道两人还真没发生什么,虽然就是目前的情况已令她暗恨不已,可她也知道目前的情况不适宜大闹,因此就道:“你要真喜欢,抬回来也没什么。”
“不不不,别说我没这个心思,那月娘也不是个甘愿与人做小的。西门布庄的二公子想抬她回去她都不愿,她呢,要强的很呢。”也是金氏表现的太好了,而且早先的确说过要他收通房的话,高二老爷一时不查,该说不该说的就都说了。
金氏听了气的肝都疼了,要放在早先,一定会拧着高二老爷的耳朵大骂一通,但这个时候她只有一边跟着叹气,一边道:“听你这么说,我也真想认识一下这个月娘呢,老爷下次再去,不如带我一起?”
“这个……”
“怎么我还不能见见了?”
“当然不是,而是,我已经决定不去再见月娘了。我虽觉得她可怜,可这天下的人又哪里是能可怜的完的?以她的才干品性,将来必会有个好出路的。”
“看老爷说的,而且就算老爷不再去了,也不影响我去啊,说不定我们姐妹一对路,以后也是个知交呢。”
就这么好说歹说,高二老爷果然就带着金氏去了,金氏见了那月娘也非常热情非常周到,当下就退了一个手上的镯子不说,临走还塞了十两银子过去。月娘本不想收,但哪里敌得过金氏的热情?高二老爷在旁边看了,只觉得自豪,他一直认为金氏是刀子嘴豆腐心,别人说她不好,不过是对她了解不够。看看这真遇上了事,金氏的品性不就昭显出来了?
如果月娘只是月娘,那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大不了过后高二老爷莫名其妙的吃点苦头,金氏再对他严加看管一些。但月娘身后还有别人,所以半个月后高二老爷又看到了月娘,而这一次的月娘比早先更凄惨更可怜,看到高二老爷就躲躲闪闪。高二老爷吃惊之下当然追着她问,月娘本是不说,最后就哭了起来:“老爷现在又来问我这些做什么?我是个下贱之人,本就不配与老爷说话的。”
“你这是什么话,谁说你下贱了?像你这样自强自立的,哪个又能说你不好了?”
月娘哭的更伤心了。
“你倒是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谁欺负你了?”
月娘依然只是哭,还是旁边的人说话了:“这位老爷你莫问了,也是月娘时运不好,前段时间就来了那么一批地痞,把她的摊砸了,说她勾引别人夫君。月娘是什么人,我们都看着呢,她若是想做那勾当,哪还等的到今天?唉,也不知是谁,这般误会她!”
月娘哭的更伤心了:“我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一直洁身自好,只想凭自己的努力把孩子拉扯大,可如今这样,我真是、真是……高老爷你也还是莫要再来了,省的让家中夫人误会了。”
虽然他们都没有说是谁做的,但高二老爷就是直觉的想到了金氏。回到家,怎么看金氏怎么不顺眼,他想金氏若不想他与月娘来往,直说就是了,何必做这种两面三刀之事?他几次想询问,但又知道金氏是必不会承认的,就试探着说今天又去见了月娘。金氏早先能那么大度,那是拼了全身的力气,收敛了脾气,过后这些天那是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气愤,高二老爷不说她还要闹闹呢,别说高二老爷又这么提了,当下那脸就板了下来:“老爷不是说以后不见了吗?若真这么舍不得,不如干脆抬回来吧。”
高二老爷也有点想试探,就道:“我见她生活实在不易,不如,就真让她来咱们家?”
金氏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想着咱们家也正好有点缺人手,不如就让她来灶上帮忙。”
“老爷这话说的好听,其实帮着帮着就到床上了吧。”
“你话别说的这么难听,现在说帮忙,不过是我提的,月娘还不见得愿意呢。”
金氏再也忍不住了:“好啊好啊,一个下流娼妇还拿起了架。我劝老爷还是擦亮眼睛好好看看吧,那月娘没你想的那么好!”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过是说实话,那月娘为什么会被从夫家赶出来,是她夫君死了,就去勾搭小叔子。像这种没有廉耻没有人伦的贱人,也就老爷才当个宝!”
“你调查月娘?”
“怎么,她还是什么金贵人物,我找人查一查还不行了?”
如果说高二老爷早先只是怀疑金氏,那现在就是认定是她做的了:“你、你怎么能这样?”
金氏不知道后面的事,当下道:“我怎么样了?哦,看来这人不管怎么下贱,在老爷这里却是金贵的是吧?照我说老爷也别说什么灶上的 ,直接把人拉到床上得了,那月娘就等着这个呢!”
公平的说,高二老爷早先真没想过这回事,他被金氏欺压惯了,脑子里早没纳妾这样的念头了。就算看着月娘有些不一样,倒也没想过真与她怎么怎么样,但此时他先在外面看了月娘的惨象,又在这里被金氏一逼,当下也是来了火:“这是你说的,不要后悔!”
金氏其实已经后悔了,可她刚把话放出去,这时候也不好收回来,当下只有外强中干的道:“我不后悔,老爷也不要后悔的好,刚才不还说那月娘冰清玉洁吗?这她要真被老爷拉了回来,也不知道是老爷对了,还是我对了。”
那小叔子的事,月娘是早同高二老爷说过的,当然在她的话里,那就成了小叔子意图不轨,公婆又偏听偏信,她万般无奈万般凄苦,只有脱离婆家,但娘家又觉得她是外嫁的姑娘,所以虽然心疼她,却不好收留。也就是这段经历,才引的高二老爷大生怜惜,此时听金氏这么说哪里会放在心上?当下一甩袖子,就真去找月娘了。
月娘见了他当然是又惊又喜又无奈,一边克制着自己,一边让他早早离开,高二老爷当然是不愿离开的,推攘之下,高二老爷又感怀了一番自己,月娘也心软了,与他整治了几个小菜,又与他烫了一壶酒,于是,高二老爷也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这件事最为精彩的是,本来两人都有心掩下来,可偏偏还在床上时,就被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金氏抓了个正着。推攘之下,那真是闹了个满城风雨,连高老爷那一阵都大是尴尬。
要说到了这一步,月娘是一定要进门的了,但月娘偏偏不。跳河、上吊、割腕,各种寻死的方法人家是轮番着来,只说自己做下这种丢脸事是必定要死的,最后还是她女儿抱着她大哭一场,这才绝了自杀的念头,但却是怎么也不愿进高家的门,最后还来个远走他乡,高二老爷苦追了几十里才算把人找到,最后只有把她先安置在县里,然后不时的去看望。
总之这大半年高二老爷真是上演了一出集狗血、奸情、苦情与一身的年度大片,最新进展是,月娘有孕了,高二老爷不愿委屈了她,想抬举她为二夫人。
这二夫人并不是一个正式称呼,在大明律例上有妻有贵妾有贱妾,却没有二夫人,这称呼不过是民间的一个说法,总的来说也就是比贵妾更强些,但比正室还差些。不过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当一个女子能被这么称呼的时候,那其实已经不亚于正室了。想到能与金氏添这么大的麻烦,高老爷就心情舒畅心花怒放,再看安姐,那就更顺眼了,不过这些事到底不能与她说,只是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想老夫人了,过来探问一番。”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二叔的生意上出什么问题了。”
“怎么这么说?”
“女儿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女儿听说、听说现下倭寇的事并不简单……”
高老爷表情立刻一变:“你听到了什么?”
安姐一咬牙:“女儿听说,倭寇背后可能站了位姓李的大人……”
如同一道霹雳划过夜空,高老爷彻底呆在了那儿,是了!是了!就是这样了!怪不得他一直觉得不对劲,怪不得他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不是养匪自重,而是,这匪就是兵!
也就是因此,张家才会是那么个态度,也就是因此,上海一带官员才会是那个态度!
高老爷的手不自觉地颤了起来,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