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张园便在白水潭边上,亭台楼阁,假山石径,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雅致味道。
知书堂是张园会客的地方,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有一幅暮色苍茫的《溪山对弈图》,落款居然是吴中四公子之一的文征明!
“‘半草居士’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惭愧惭愧啊!”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堂后传出,打断了正在吃惊的袁文。
半草居士是袁文在《起点》上用的笔名,他连忙拱了拱手,谦虚道:“不敢当,还请世伯多多指教才是。”
来者正是张氏如今的家长张载堂,今年五十出头,须发花白,颇有些道骨仙风,面色红润,双眸光彩熠熠,显得精力充沛。
有了《起点》为媒介,两人虽然年纪差别较大,倒也相谈甚欢,在袁文的诱导下,很快说起创刊号的不足,活字印刷自然是最主要的。
“活字实在不堪,辕文公子若是愿意,绮兰堂愿意代为刻印,待卖了书,只取成本便是,”张载德很大气地挥了挥手。
绮兰堂是华亭张氏的藏书楼,是由张载德的曾祖张之象在嘉靖年间建立。
与宋懋澄的九龠楼不同,张之象搜集藏书是为了著书立说和刻书,张的著作包括《韵学统宗》、《诗学指南》、《回文类聚》、《史记发微》、《盐铁论新旧注》等。
张之象大量写书刻书,也搞得自己家无余资,但这个传统却传了下来。
万历后期,华亭张氏家势渐涨,再度开始刻书印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绮兰堂铸造了一套铜活字,整整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枚字模。
听到袁文提到活字,张载德两只眼瞪得滚圆:“绮兰堂那套铜活字,印出的书自然要比你那个木活字好,却也不及雕版,辕文公子莫非信不过老夫,信不过绮兰堂?”
袁文连忙摇了摇头,苦笑道:“世伯误会了,你我皆知,雕版印书虽好,奈何成本太高,便是用一般的杨木、桐木,也需耗用太多的人工和时间。《起点》是一月一册,还需写稿,实质印书时间不过十日左右,怕是赶不及啊!”
张载德捋了捋颔下的胡须,想了想才道:“辕文公子莫要担心,便是十日,绮兰堂动用全部人力、物力,或许可以做到。”
“不值得如此吧?”袁文道。
“此言差矣,”张载德摆了摆手:“《起点》老夫看了,可谓篇篇经典,奈何面目不堪,老夫真想翻刻一卷,想来已经有人在做,只好作罢。”
“要不,你《起点》的刻印、销售都交与绮兰堂,保证不会亏本,若有赚头,咱两家对半平分,不,全都归你。”张载德大声道,看来他对《起点》真的是很看好。
只不过,袁文还要靠《起点》赚钱,要靠它培养起自己的印书能力,自然不能交给张载德去烧钱,只好婉言谢绝。
张载德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别人却不领情,顿时有些不悦,袁文只好拼命解释自己要用活字的原因,说白了也就一个字:钱。
“你还真是市侩,全然没有半点令尊当年的风仪,”张载德不满道。
听张载德说话的语气,倒不是真的反感他市侩,张氏一族向来不喜官场,能够发家也是凭借土地和商业的经营。
袁文听出张载德话里已经有些松动,连忙笑了笑,让宋瑞将那份手抄的《唐语林》呈了上来。
“这是晚辈亲手抄写的四卷宋版的《唐语林》,请世伯斧正,”袁文笑着道。
抄写的书有何斧正不斧正,张载德心中好笑,突然想到说的是《唐语林》,自己一直在找的书,连忙接了过来。
张载德欢喜地翻开第一页,顿时就愣住了,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看了许久,才向袁文问道:“这是辕文公子抄写的?”
“正是,”袁文点了点头:“世伯若是喜欢,便拿去好了。”
“这如何使得,”张载德推辞道。
“有何不可,绮兰堂中有自己的手迹,也是辕文的荣幸,”袁文笑道。
张载德闻言也不说话,只是将四卷《唐语林》都拿出来,一本一本翻看,脸上的神色很是奇怪。
“世伯,”袁文等了一会,才开口道:“你看那铜活字,能不能借给小侄使用一两次?小侄愿意为此支付一定的费用。”
张载德长长地出了口起,将几卷书放入书匣,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不慌不忙地说道:“铜活字,不能借。”
“为何?”袁文微微一愣,不解地问道。
张载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这个——是祖训,不能借。”
袁文含着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世伯、你、你是在开玩笑吧?”
“玩笑,”张载德不悦地放下茶盏:“我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袁文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两人还有说有笑,怎么突然就变脸了呢?难道还是不想看到《起点》使用活字印刷?但这是九龠楼的事情,他绮兰堂管那么多干什么?
袁文真想不理这个老顽固,可想到绮兰堂的铜活字有六万多字模,是九龠楼木活字的三倍,有了这些活字,印刷速度肯定会大大提高。
袁文咬了咬牙:“世伯,你看这《唐语林》可好?如果喜欢,九龠楼还有一些藏书,随时欢迎世伯前来指点。”
张载德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大为意动,却强忍着没有点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贤侄有心了,不过——”
“这铜活字不能随便借。”
袁文将老家伙这番表现看在,明白他是故作姿态,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上来就被他一番慷慨的陈辞迷惑了,他现在一再拒绝,想必是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袁文心中有底,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张载德微微躬身:“既如此,袁文谢过世伯的招待,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