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长安城外的明德门让父亲夏明谋带人堵住了以后,这一路上,夏蕤都保持沉默。除了喝酒,几乎没什么别的动作。连打尖儿吃饭都免了。实在拖到连马都跑不动的时候,这才带着马儿休息一会,让马儿吃点草,然后他就闷头一个劲儿地举起葫芦喝酒。
也不知道他那个葫芦里,怎么能装那么多酒?
青瓦给两匹马喂好青草,拍拍身上的草屑,又一头钻进店家,好说歹说讨了两套蓑衣和斗笠,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一眼就看见夏蕤正斜靠在廊下木头柱子那儿喝酒,他愣了愣,放慢了脚步,走过去轻声劝道,“少爷,老爷这么做,想必也是迫不得已,你别往心里去。”
夏蕤仰脖子吞了一大口酒,醉醺醺地一笑。“我没往心里去!老爷子对我好,我心里头明白。就是这里,”他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来自龙宫的金丝白袍贴着胸膛,湿漉漉的。“这里有些闷。”他醉醺醺地抬眼看着青瓦,嘿嘿地一笑。浑身上下都是熏人的酒气。
青瓦看他这副醉生梦死的模样,觉得自家心口都揪的疼。“少爷……”他走过去,手里提着两套沉重的蓑衣斗笠,心里也湿漉漉的,像下了一场绵延数千年的雨。王,青瓦愿你在这一世永远都不会真正醒来!若不幸,当真有那么一天,预言再次成真,您的神魂在如今这具肉身里完全醒来,那时您便不会再计较于眼前这些与夏明谋之间的父子恩怨了吧!那时候,……您会记起我真正的身份吗?那些从地狱血海里追索而来的冤魂,你若当真记起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你又将如何自处呢?还有雪山神女,那位自愿舍弃了神的身份,陪您一道寂灭于万古长夜的神女……您若当真醒来,想起了她,您又该如何延续这漫长的、了无生趣的生之涯?
青瓦心里默默念着,然后走过去,面上还挂着那种永恒的笑容,陪他一道站在屋檐下看雨。绵延的黄土高坡,禾苗都在暴雨中弯下腰,凋敝的不成样子。三三两两前段时间还在盛放的梨花,一并随着雨水滚入地面,变成了春泥。有农人冒雨跑出来抢救今年新种下的禾苗,裤腿卷到膝盖,光脚上满是泥泞。暴雨将人间的阡陌田垄冲刷成一滩泥涂,一拔脚,烂泥便溅落在光腿上。铺天盖地的雨,浓稠的,像数千年前那场长达三个月的国之殇。在那个漫长的祭日里,苍天也曾降落暴雨,连绵达三个月。雪山神女站在高大宽阔的石头祭台上,怀中抱着死去的丈夫,一身玉白色凤凰衣,从头到尾没有一滴泪。送葬的队伍黑压压,从帝国的最南面,一直积聚到天之涯、海之角,漫山遍野的白幡,写满了招魂的巫咒。雪山神女的身影,在帝国高高的祭台上,变成了一个永恒的雕刻。
……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
“走吧!”夏蕤喝了一大口酒,看了眼青瓦,然后径直走出屋檐下,去廊下牵马。那个高大倜傥的身影,看起来很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