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的风暴
一个三十啷当岁的年轻人,一头浓密的黑发,阔脸,大眼,一只手用劲地插在裤兜里,在窄小的水泥讲台上晃动。踱步一圈之后,他捏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写完之后,他大声说,周总理从小立志,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我要问你们的是,你们为什么而读书?他环视一周,见无学生主动作答,便指着前排的一个同学说,你?一个矮小的同学站了起来,他有一颗巨大的脑袋,故有时被同学戏称为“大头”。他羞涩地说:为自己。为自己?老师睁大了眼睛,继而咧嘴笑起来:读书为自己,长得白白胖胖的……
不用猜都知道,那个读书为自己的家伙,正是我;而那位颇具豪侠风格的年轻人,则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他姓金。正是刚上初一的时候,一九九八年,世界在我的眼中,就是那个名为上花岔的小山村;尽管已经知道在我生活的天地之外,另有一个广阔的世界,但我仍然相信,世上所有的富人和穷人,他们都一样在艰辛地劳作:过了年就是春天,大风起兮云飞扬,大家都下地种田,吆喝牲口的声音在风中传出老远;三四月里望天盼雨,五黄六月便发了疯,收豆子拔麦子干劲十足;快到秋天时,天高云淡,收获一年沉甸的疲倦或喜悦;冬天里必定要下大雪,有时大雪封山几十天,一出门鼻头立刻被冻红……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根本还不成其为“我”,世界与“我”是亲密无间的;所谓的“自己”,也不过是一种语言的模仿,根本还没有明晰的自我意识。然而,初二的时候,“觉醒”的时刻还是悄悄来临了。最为明显的标志,是性意识的觉醒,那无疑是一场剧烈的风暴。有关这一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事件,我曾写下过这样一段文字:
我始终记得那个阳光温暖的金秋午后,校园里白杨的叶子闪闪发亮,洒落一地阴影。
正值开学的日子,高年级调皮的男生围在你的周围,嘻嘻哈哈地故意说一些调皮的话,挤挤嚷嚷地相互推搡着。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人群之后默默观望着你:一身粉红色的上衣,粗黑的发辫垂至腰际;你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那一帮坏小子;之后,你嘤嘤地哭起来了,辫梢在你小小的背上微微摆动。
故乡的夜晚,寂静辽远,我在小屋的台灯下,痴痴地想你。想你委屈的哭声,粗黑的长辫和羞红的脸颊,那么美。躺在温暖的炕上,偷偷设计与你说话的场景、声音和气息,心中腾起一层薄薄的凄凉,小小的心脏怦怦直跳。母亲一觉醒来,轻轻问:怎么啦,还不睡?我答:想题呢。
山里的孩子,纵有万般情思,也羞与他人说;潮水袭来,复又退去,无声无息。而“风暴”的另一副产品是,我从此偷偷摸摸地开始写日记,虽时有中断,但至今已有十余册。
身份的反抗
二○○一年,当我和父亲抬着巨大的麻包,带着北山人特有的笨拙和无知,土里土气地走进榆中县第一中学高大的校门时,那种混合着憧憬、羞涩、恐惧与骄傲的复杂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了我。我朦朦胧胧地感到,一条崭新的生活道路,正逐渐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一个承载着真理与美好的世界,必将为我所开启。我雄心勃勃。然而从山野里来的孩子,并不天然地适应新的环境与生活。开学一个月了,我还在为睡眠不足而头疼。上初中的时候,山里的学校,下午五点钟放学,只有住校的学生上晚自习。作业并不多,晚饭之后,很快就能做完。爸爸经常要到学校去,妈妈喜欢串门,哥哥已在湖南读书,我只有一个人自己玩。有时提根木棍,庄前屋后上蹿下跳,自命大侠;有时读书,不求甚解,摇头晃脑;有时作文,偷偷点一支香烟,学作家的模样;有时抓支毛笔,到处胡写乱画,弄得到处都是墨汁,名曰:练书法。晚上不到九点,通常就入睡了;如果是夏天,天一黑就睡。上高中之后,晚自习要上到十点;熄灯之后,宿舍里的学生还要吵吵闹闹一番,严重干扰睡眠。因此上高中时的前两个月,是我最难挨的一段时光,有时我甚至连书都不想读,心想干脆回家算了。
个人生活的不适之外,更有一种身份的焦虑;而这,则以一种更为集中的形式爆发了——
烛火闪烁,有人在各个宿舍之间来回奔走,伴随着巨大的争吵声和议论声。有人说:“××开学一周后才来,老师不批评他,反而对我迟到一次不依不饶”;有人说:“更气人的是,他说起那些县城的学生,即使成绩一塌糊涂,也总是和颜悦色;其他同学他稍微看不顺眼,就要大骂一通,完全是歧视我们农村来的”;有人接着说:“不就是××的家长给他送了礼嘛”……中学生们一个个慷慨激昂,提出要集体写一封信给班主任老师,表达大家的不满。而到了要写信的时候,大家都推说自己写不好,还是让高人来。推三阻四了一番,一位姓周的同学拿起笔写了起来,他是班上的活跃分子,喜欢写诗和散文。一位姓雷的同学也加入其中,在昏黄的灯光下与周同学一起推敲字句。信写完了,所有住校的男生都激动地签了名,但有一个人例外。他姓陈,也来自乡下,一头微黄干燥的头发,一脸土气的笑,经常穿一条肥大的裤子,走在路上,裤子迎风哗啦啦,像旗。他说:我不参加。这实在是让人扫兴的事,于是一致决定:班上所有的男生,以后都不许和这个姓陈的家伙说话。在此事件之中,我扮演的是一名“群众”角色,跟着大家激动,跟着大家愤怒,然后和大家一道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高一下学期开学不久后发生的事,具体的起因是,一位开学一周后才来的同学,家在县城,因为他的家长给班主任送了礼,把他的座位调到前排去了。班主任平时就对来自农村的学生不怎么待见,遂引发了一场“公车上书”式的运动。班主任收到信后,选择了一种最令人不解的态度:沉默。大家一时都感到不知所措。但事情远没有结束,期中考试时,一位同学在考试作文中重提此事,首先在语文教研组的老师间引发“轰动”,继而其他教研组的老师也知道了此事。班主任大发雷霆,责令周同学“公平”地安排座位,他什么都不管了。有班主任愤怒的余威在,周同学在惶恐之余,“当仁不让”地实施“新政”,重新调整了全班同学的座位,竟一时风平浪静。
暴力与灰暗
在一篇题为《迷狂的拳头》的短小说中,我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小魏弯着腰,谁都不理,一转身脱掉了他黑色的夹克衫,“嗖”的一声飞到上铺的被子上。那黑色的飞鸟扑哧一落地,再也没有声响了。小魏攥住了那长长的毛发,那个圆碌碌的东西便向后仰去,撞在床栏杆上发出不够明晰的闷响,小张搁在床上的水杯摇了几下。那长毛下的圆东西终于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像夏日里慵懒的猫叫,哥,哥,我做什么了。哎呀,哥,哥,我错了。小魏不理他,脸上有了微笑,锃亮的尖头皮鞋蹦起来,踢中了长头发的下体部分。长头发缩成一团。窗子下面有学校食堂师傅摆弄锅碗瓢盆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响亮。小张立在铁皮箱子边,喝水的罐头瓶子漏出水来,滴在水泥地板上,像春天的花朵慢慢绽开。微笑僵在脸上,成了一个伪装,小魏的身体继续摇晃。高低床架子一次次发出咆哮,像是要打破这寂静的黄昏。长长的尖头皮鞋,和着呼哧呼哧呼吸的节拍,在很久没有拖了的水泥地面上舞蹈,持续地做不规则曲线运动。
有关校园暴力的这一节描述,运用了文学笔法,却是我所亲见的。上高中期间,我尽管没有参与过打架斗殴事件,但对此类“残酷青春”事件,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这些看了几部港片的小混混,拼起命来有一种罕见的疯狂,存放在宿舍的刀具有一尺多长,明晃晃得耀眼。越是低年级的学生,越是热衷于“当大哥”;而到高二高三时,打架事件的频率也就慢慢降低了。
校园暴力之外,笼罩在中学校园中的那种灰暗的气氛,现在想来仍让人憋闷。在我三年的高中生活中,除了压抑,几乎没有任何值得追忆的趣事。周末时,有时和同学到县城边上去。若干年前,那里曾是一条清澈的小河,但当我们到时,水早就干了,只有满沟青黑的石头。周围是农田。那时,面对着空空的河谷,和同学谈到未来,总感邈远难测,不免感叹一番。几年以来,我对中学都有一种类似仇恨的情绪,我甚至根本不想提到它。大学毕业时,与周围多数同学的选择不同,我坚决不去中学当老师,最终选择了读研。我始终记得那种近乎自虐式的学习方式,没有任何乐趣可言。那时午饭之后,班上的同学都不愿在宿舍睡觉,怕耽误了学习时间。但长时间的课堂学习,又让很多同学疲惫不堪,于是正午时分的教室,常常出现这样的景观:疲倦的学生们终于支撑不住了,趴在课桌上呼呼入睡;阳光破窗而入,照在他们东倒西歪的身体上;课桌上,高高的一摞书刊,有些凌乱,是各式各样的参考资料。
一次偶然的机会,和一位高校在职硕士谈起中学教育,我问他现在应试教育是否有所改变。他的女儿刚参加完高考,他说:没有,愈演愈烈。
李文倩,男,一九八五年生,甘肃榆中人。二○○四年考入四川师范大学物理与电子工程学院通信工程专业,后转入该校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美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