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开头这果园就完全变成了深绿。在寂寞的市梢上,游人也渐渐增多了起来。那河流的声音,好像暗哑了去,交织着的是树声,虫声和人语的声音。
园前切着一条细长的闪光的河水,园后,那白色楼房的中学里边,常常有钢琴的声音,在夜晚散布到这未熟的果子们的中间。
从5月到6月,到7月,甚至于到8月,这园子才荒凉下来。那些树,有的在3月里开花,有的在4月里开花。但,一到5月,这整个的园子就完全是绿色的了,所有的果子就在这期间肥大了起来。后来,果子开始变红,后来全红,再后来——7月里——果子们就被看园人完全摘掉了。再后来,就是看园人开始扫着那些从树上自己落下的黄叶的时候。
园子在风声里面又收拾起来了。
但那没有和果子一起成熟的恋爱,继续到9月也是可能的。
园后那学校的教员室里的男子的恋爱,虽然没有完结,也就算完结了。
他在教员休息室里也看到这园子,在教室里站在黑板前面也看到这园子,因此他就想到那可怕的白色的冬天。他希望刚走去了的冬天接着再来,但那是不可能。
果园一天一天地在他的旁边成熟,他嗅到果子的气味就像坐在园里的一样。他看见果子从青色变成红色,就像拿在手里看得那么清楚。同时园门上插着的那张旗子,也好像更鲜明了起来。那黄黄的颜色使他对着那旗子起着一种生疏、反感和没有习惯的那种感觉。所以还不等果子红起来,他就把他的窗子换上了一张蓝色的窗围。
他怕那果子会一个一个地透进他的房里来,因此他怕感到什么不安。
果园终于全红起来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差不多三个礼拜,园子还是红的。
他想去问问那看园子的人,果子究竟要红到什么时候。但他一走上那去果园的小路,他就心跳,好像园子在眼前也要颤抖起来。于是他背向着那红色的园子擦擦眼睛,又顺着小路回来了。
在他走上楼梯时,他的胸膛被幻想猛烈地攻击了一阵:他看见她就站在那小道上,蝴蝶在她旁边的青草上飞来飞去。“我在这里……”他好像听到她的喊声似的那么震动。他又看到她等在小夹树道的木凳上。他还回想着,他是跑了过去的,把她牵住了,于是声音和人影一起消失到树丛里去了。他又想到通夜在园子里走着的景况和人影一起消失到树丛里去了。他又想到通夜在园子里走着的景况……有时热情来了的时候,他们和虫子似的就靠着那树丛接吻了。朝阳还没有来到之前,他们的头发和衣裳就被夜露完全打湿了。
他在桌上翻开了学生作文的卷子,但那上面写着些什么呢?
“皇帝登极,万民安乐……”
他又看看另一本,每本开头都有这么一段……他细看时,那并不是学生们写的,是用铅字已经替学生们印好了的。他翻开了所有的卷子,但铅字是完全一样。
他走过去,把蓝色的窗围放下来,他看到那已经熟悉了的看园人在他的窗口下面扫着园地。
看园人说:“先生!不常过来园里走走?总也看不见先生呢?”
“嗯!”他点着头,“怎么样?市价还好?”
“不行啦。先生,你看……这不是吗?”那人用竹帚的把柄指着太阳快要落下来的方向,那面飘着一些女人的花花的好像口袋一样大的袖子。
“这年头,不行了啊!不是年头……都让他们……让那些东西们摘了去啦……”他又用竹帚的把柄指打着树枝:“先生……看这里……真的难以栽培,折的折,掉枝的掉枝……招呼她们不听,又哪敢招呼呢?人家是日本二大爷……”他又问,“女先生,那位,怎么今年也好像总也没有看见?”
他想告诉他:“女先生当××军去了。”但他没有说。他听到了园门上旗子的响声,他向着旗子的方向看了看,也许是什么假日,园门口换了一张大的旗……黄色的……好像完全黄色的。
看园子的人已经走远了,他的指甲还在敲着窗上的玻璃。他看着,他听着,他对着这“园子”和“旗”起着兴奋的情感。于是被敲着的玻璃更响了,假若游园的人经过他的窗下,也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1936.9东京。
(首刊于1936年9月15日上海《作家》第1卷第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