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寒冰从昏迷中苏醒时,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旅程真的要走到尽头了。她依恋生命,依恋爱情,依恋世界,她想假如有来生,她要做的事情一定还会很多很多。也就在这时,她从梦莹那里听到了亦然讲述的一件动人的往事……
寒冰怕死。这是她在病榻上亲口对廖梦莹说的。拯救生命,原本就是她的职责,在很多时候,她情知距离死亡很近,但却根本没有考虑过死的问题。而今,当死亡已经很现实地走近她的面前的时候,说她心里没有恐惧那是不现实的。
“你好多了,你会好的!坚持住,你一定会好的!”
当梦莹姐言不由衷地安慰她时,她刚刚从昏迷中苏醒。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旅程真的要走到尽头了,这远远不是几句安慰的话就能令她相信的。因为对患者,她也如此这般说过。当梦莹姐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时,她的眼皮又动了两下,一串眼泪便接着流了下来……
她依恋生命,依恋爱情,依恋世界……她想假如有来生,她要做的事情一定还会很多很多。记得那还是在她四岁的时候,体弱多病的她从幼儿园住进了部队的医院。当她从高烧中迷迷糊糊醒来,睁眼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当兵的父母又没一个呆在身边,她不由大哭起来。这时,她视觉中的奇迹展现了:随着一缕迷人的馨香,一个白色的婀娜身影飘然出现在她的身边,她用柔若无骨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脸,吻着她的额头,一个甜甜的声音至今仍萦绕耳边:“小朋友,安静,安静,别哭了,阿姨来了。”
“阿姨?这个阿姨和幼儿园的阿姨怎么不一样?”她不哭了,眼睁睁地望着她那一身洁白,还有那个洁白的帽子。她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温柔,这不是童话中的天使吗?
“你是从天上来的吗?”她傻傻地问道,已经忘记了哭泣。
“不,我和你一样,都是从人间来的。不过我是你的护士阿姨。”她甜甜地笑着,那笑容真迷人。
她那时对“护士”的概念还不清楚,但“阿姨”这个概念她还是知道的。她就是幼儿园的阿姨给送到这里的。从那天起,她就对护士这个字眼有了一个全新的感受。也许是她一身洁白的衣服触发了她的“灵感”,出院后,她便要妈妈给她做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她会模仿着护士的样子,拿着一根小细棍为幼儿园的小朋友“打针”,她的手会做出轻轻的样子。她还会学着那个天使的样子说,小朋友,把嘴张开,阿姨给你喂药。不要怕苦,把药吃下去,病就会很快好的。
也就是从那会儿起,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就植下了爱的种子,她心目中的护士就是生命的天使,就是爱的天使,就是世界的天使。在她长大成人之后,她有幸成为了这样一位骄傲的天使,以她的真诚,她的爱心,她的勇气,实践着她生命的诠释,她感到骄傲,她感到自豪。尤其是在非典肆虐的今天,她亲眼目睹了许多生离死别,在内心深处生成了深沉的忧患意识和悲天悯人的情怀。职业的良心让她在这里驻足,让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忘我而紧张地工作着。历史发展到今天,已多次证明流行病并不是不可控的,不管它来势多么凶猛,其结果都会被战胜,不过,人类需要的不只是时间,还有牺牲。她曾想到了这种牺牲,但她更想战胜非典,更好地活着。死亡的过程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并没有活够,她热爱这个多彩的世界,热爱这个美丽的家园,还有那个最心爱的人。
在躺倒在病床上的这些日子里,她想得最多的还是和男友在一起的那些美好记忆。她与韩平交往的那些片断一幕幕地在脑海里浮现。思念的潮水在拍击着情感的大堤,而眼睛也浅浅地潮了起来。他们曾相约“五一”期间在云南昆明旅行结婚,在滇池摇浆荡舟,在世博园携手漫步……而今,这一切的可能性都不复存在了。非典来了之后,她情知他们两个人都必须面对这一生死挑战。作为军人和作为护士的他和她,为了他人的生命,为了国家利益,他们必须有所牺牲。尽管在这个计较付出与回报的商品社会里,牺牲这个词在许多人的眼里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但她深深地感悟到,这是他们所能做出的唯一选择。此时韩平他们部队所处的河北石家庄也正是非典的重灾区,他和他的战友也在同非典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韩平以军人的乐观与自信鼓励着女友要战胜非典。他的情话是幽默的,但在幽默之间,也隐隐地流露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与此同时,她的父母也同在石家庄,这就更加深了她对他们的思念。这种思念是非常复杂的,交织着对他们安危的担忧,令她夜夜无法入眠。他们也同样为她的安危而担忧,常常是一天打过来好几个电话,妈妈说,自从H市发生非典疫情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惶恐不安,坐卧不宁,总要在心中默默祈祷女儿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劫难,千万不要染上非典。她听到这话后,心里很难受,她不知道该对老人说些什么。卧在病榻上的她,至今还在瞒着韩平和家人。她不想让他们为她的病情而担惊受怕,有什么痛苦就由她一人承担好了。整夜的咳嗽和呼吸困难让她无法入睡,连咳出的痰液都挂着血丝。她实在难以承受,就在心里默念着韩平给她写的情书,来分散病痛给她造成的痛苦。染上非典,这对于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的她来说,的确是晴天霹雳。尤其是病情加重之后,她一度非常恐惧。她怕失去亲情,她怕失去爱情,她怕失去友情。这一切对她实在是太重要了。
此时,她回过身来,梦莹姐还守候在她的身边,她看见她的眼眶里分明也含满了泪水。她强笑了笑,说:“梦莹姐,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我也感到今天比昨天好多了。说不定过上一段时间,我就能重返工作岗位了呢。”
“寒冰,你一定要挺住,只要挺过了这一关,你就会好起来的。”她的心里很难受,但还是作出很镇定的样子。“亦然听说病人治愈后的血清可以用于治疗重症患者,就提出要为你献出血清。院里已经同意她的请求了。”
“还是把她的血清用于更需要的人吧。”她坦诚地说,“我好像已经用不着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梦莹几乎是冲她喊了起来。“你知道什么是绝处逢生吗?你有这个可能的!我在14岁那年,不就是在地震的36小时之后,让一位解放军叔叔从一片废墟的夹缝中扒了出来的吗?当时,没有一个人认为我还会在水泥板下生存着。可那个叔叔还是执着地挽救一个年轻的生命,为了一个未知的结局,他连手指甲都磨掉了。今天,为了你,我们也会这样做的!”
寒冰苦笑了笑,喘着长长的粗气说:“谢谢你,梦莹姐。有你这句话,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我都会无悔无怨的。”
“寒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做最后诀别似的呢?”
“能够正视死亡,也是一种勇气。”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梦莹听了这话心里十分难受。对于寒冰的病情,她自知已经无回天之力了。专家会诊的结论是一致的,寒冰已病入膏肓,严重的低氧血症导致了各重要器官的继发衰竭,她的肝脏也受到致命的损伤。面对非典这个新的病魔,科学毕竟还不能马上治愈一切病症。从广东和北京不断传来医护人员由于受到感染而死亡的先例,尤其是与病人接触最密切的一线护士感染的机率最高。眼睁睁地看着寒冰病倒了,自己却又无法将她从死亡线上挽救出来,她心里难受啊。想到这里,她的两行泪水立刻流下来。
这些天来,她和寒冰始终并肩战斗在抗非典一线,在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她们结成了很深的友谊。关于非典的记忆,组成了她们在艰难时期共同奋斗、共同感悟、共同思考、共同成长的生命历程。这里包含着关于对生命的敬畏、对使命的虔诚和对情感的忠贞的非常感受。欧阳亦然在她们的手中治愈了,高鹏在她们的手中治愈了,叶洛东也在她们的手中治愈了……当一个个患者在她们的手中转危为安的时候,她们有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当灾难终将结束,非典成为历史的时候,当一切又回到从前的日子,苦痛、悲伤、折磨亦将渐远渐去的时候,她们将会铭记住这些日子的。可这个日子还没有到来,寒冰却倒下了,这不能不让她感到心痛。看到她在病痛的煎熬中挣扎,她便心如刀绞般难受。
当寒冰再一次歉意地提到没有完成她托付的事情时,梦莹却告诉她,这位解放军叔叔已经找到了。她深有感触地说,人生宛若在上演一场多幕的悲喜剧。这中间有许多出人意料的插曲。往往尘封多年的往事,会由一个偶然的机遇而浮出记忆的水面。
原来,就在昨天,即将出院的欧阳亦然找到她,披露了一件积淤心头已久的往事。她说:“廖姐,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的第六感观就告诉我,我们之间早就有一种不解之缘。虽然由于我的原因,你在广州白云机场购票有过不愉快,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但我还是坚信这一点。后来,你又说起了在唐山大地震中不幸而又万幸的经历,就更加证实了我的预感。我从你的讲述中意识到我的父亲有可能就是将你从地震的死亡中解救出来的那个解放军叔叔。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我迟迟没有告诉你。今天该是解密的时候了。”
“你说什么?”梦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一把抓住亦然地手说,“这会是真的吗?”
“我可以让你看一样东西。”她说着,便将一张已经发黄的报纸从她的包里掏出来,说,“这是我父亲刚刚给我找出来的,这上面就记录了那会儿的事情。”
梦莹急切地拿过报纸,见是一份1986年的《战友报》。在报纸的第二版上,刊载着欧阳平的署名文章《唐山大地震十年祭》。文章的开头说:“唐山大地震已经过去十年了。那时的许多往事是不堪回首的。一次惨绝人寰的历史性大灾难,让中华民族承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在灾难面前,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军队以生命、以伤痛、以艰难、以汗水为代价换来的永恒的精神财富,将永远珍藏在我心中并温习一生……作为军人,我会永远记住唐山大地震在痛苦之外留给我们的那种不可战胜的民族精神,我也会永远记住曾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危难和危难之后的欢乐……”
梦莹急切地在寻找着亦然所说的答案。那是一个长达28年之久的答案,那是一个长达27年之久的夙愿。27年,她已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长成了一个挽救生命的白衣天使。那个答案将是她反思生命、反思人生的依据。一个人对生命的热爱和对人生的珍惜,将主导他在灾难中重新认知生命价值和人生的意义。非典来了,她觉得她也变成了一名军人。她也像那位解放军叔叔那样在地震废墟中寻找生命。当她将一个个病人从死亡线上抢救出来的时候,她绝对没有想到,这里面也会有她的救命恩人的女儿。
文章里写道:
地震过了36个小时之后,我们又赶到了A矿区宿舍楼的废墟旁。这里给我的印象是死一般的沉寂,负责抢救工作的地方同志告诉我,这里是破坏得最厉害的一个区域,整个宿舍区都已夷为一片平地。在地震发生之后,有幸逃生的人曾经开展了自救行动。两个小时之后,矿区又调集人员进行搜寻,但收效并不大。压在水泥板下的人是很少能生存下来的,即使被救了出来,也往往是奄奄一息,很多人还没来得及送医院,便咽了气。我心情沉重地看了看这块地方,到处可见斑斑的血迹和丢弃的鞋子,在水泥的夹缝中,甚至可能隐隐看到僵硬的四肢。想象得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情景,多少生灵在痛苦的呻吟和哀嚎中死去。生命在那一瞬间变得是那般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我落泪了,有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震撼。
‘解放军同志,看来这里的人已经很少有生存的希望了。’那位同志悲观地说,‘我们昨天找了一天,也没有见到一个活着的人,光是尸体便抬走了一百多具。’
‘让我们再试试吧。’我心里有些不甘,总想能从这片废墟中发现奇迹。
这两天来,我们这个排先后转战了好几个地方,战士们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大家都眼圈红肿,疲惫不堪。此时,我如果说休息一下,他们可能躺倒就很难再有力气爬起来的。可我此时变得残忍起来,厉声命令道:‘同志们,人命关天,一分一秒也等不得,现在马上行动,继续搜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记住了吗!’
‘记住了!’战士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使劲拍了拍一个新入伍的小战士肩膀,说,‘你要是挺不住了,就吱一声,千万别逞能。’
他没有回答,脸一扭就跑了。
这一天,我们几乎是一无所获。都到晚上了,还没有救出一个活着的人。只是扒出来二十几具尸体。就在我们极度失望的时候,也正是那个小战士从远处对我大声喊:‘排长,我发现活的了!’
我当时根本就不相信,但还是和许多人跑了过去。在一座坍塌的宿舍楼前,那个小战士指着一块断裂的楼板说:‘我刚才在搜寻这儿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夹缝。我用手拍了拍大板,里边没有一点反应。我不死心,便找来手电筒重往里边照了照,见到夹缝中压着一个小女孩,浑身血淋淋的,便将手探了进去,摸到了一滩血,粘糊糊的,吓得我手直哆嗦。当我摸到她的胳膊时,感到还有些余温,我觉得她还活着,便把你们喊过来了。’
我随着他的指点看了看,果然有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绻缩着身子压在里边,万幸的是坍塌的楼板恰好与周围的废墟成了一个斜角,使得她得以没有被挤压成肉饼。
我当时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当即命令大家清理周围废弃的杂物,因为怕伤了孩子,我们都放弃了使用器械,完全是用手来做这一切。到了最后,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搞得满手血淋淋的了,我连两个中指的指甲都磨掉了。当我将这个女孩从废墟中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满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了。好在她恰好给砸在了那个夹缝里,才让她捡了一条命……
梦莹还没等看完这篇文章,就已经是泪水涟涟了。她一把抱住亦然,激动地说:“你快把欧阳叔叔的电话告诉我。我要马上给他打个电话,我真的连一分钟都不想等了!”
“你好,我叫欧阳平。”当一个并不熟悉,但很亲切的声音进入她的耳畔时,她居然动情地不知说什么好了。直到电话里边说:“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欧阳叔叔……”她只是说了一句,便语音哽咽了。
欧阳亦然赶紧接过话筒,将内情讲述了一遍。他父亲也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激动。这么多年,他也时不时地想到这个九死一生的小女孩。他也曾动过去找这个孩子的念头,但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人海茫茫,何处能寻得到她的影子呢?前几天,女儿捎信要那张报纸,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如今,这个孩子却从天而降,况且又挽救了自己女儿的生命,这怎能不让他大喜过望,他在电话里对女儿说:“亦然,你告诉廖大夫,我马上就过去,让她千万别走!”
寒冰在病痛的折磨中听完梦莹的讲述,但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善解人意的微笑。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说:“梦莹姐,亦然明天就要出院了,可惜我送不了她了,真遗憾啊……你代表我祝福她,最好代我送她一束鲜花。”
“你放心,我会做得很好的。”梦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脉膊很微弱,知道情况很不好,便说,“你不要想得太多,还是安心养病吧,等日后我们一起去看她。”
“但愿如此吧。”她凄凄地一笑,又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