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评说三百年赵宋王朝的功过得失，当然不是我这样的门外汉之事。但是因为欲写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就不能不与他所开创的王业发生联系，甚至也不能不对他子孙的所作所为品头论足了。
赵宋王朝三百年，称得上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泱泱大朝。但这个王朝并不是在整整三百年间都保持着一统的局面，实际上一统江山的时日只有一半，也就是从960年至1127年的一百六十七年的北宋时期。虽有咬文嚼字、吹毛求疵的专家，谓宋朝自兴至亡，始终未收复燕云十六州，因而并不存在“一统天下”之日，但其实“一统”仅就结束了国家割据或分裂的状态而言，如果以小块失地未收复为由而否定一统，那么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中，统一的时日大概就所剩无几了。更何况朝代更迭，疆域变迁，又该以哪一朝代的疆土作为衡量统一的准绳呢？
不过即使是一统天下的大朝北宋，那一百六十七年的历史也实在太令人沮丧和痛心了。在中国历史上从夏到清的大大小小数十个朝代和国家中，有几个屈指可数的窝囊、屈辱的朝代，赵宋王朝大概可算其中的一个典型吧。老祖宗赵匡胤开创基业刚过四十年，皇位才传到第三代宋真宗手上的时候，就出现了不败而败的“澶渊之盟”。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辽军南犯北宋边境，兵临澶州（今河南濮阳）。边城告急，宋真宗急忙召集群臣商讨对策，多数大臣主张逃跑或迁都，只有宰相寇准等少数大臣力主抵抗，并且要求皇帝亲征。宋真宗在军民的压力下被迫来到前线，皇帝“督战”使军士大受鼓舞，一举击退了辽军的进犯。然而宋真宗竟将胜利当作议和的资本，结果北宋接受了屈辱的条件，答应每年向辽国送交“岁币”计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此换取了辽军的撤走。澶州又叫澶渊，史称这次议和为“澶渊之盟”。
历史的可怕在于它常常在后来的白纸上复印怪诞、荒谬和丑恶，在八百八十年后的中国历史上又重现了一次“澶渊之盟”。正当中国军队在海战和陆战中大败法国侵略军并节节获胜之际，腐败的清政府竟下令停战并迫不及待地与法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这一投降卖国行为，造成了“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的耻辱局面。高唱“乘胜即收”卖国论调的是臭名昭著的李鸿章，然而这种卖国主张的发明专利看来还是来自宋真宗。
北宋到了徽宗即位之后，国家如同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病夫，已经没有什么太平日子过了。好歹拖到靖康二年，北宋王朝以蒙受奇耻大辱的“靖康之难”为结局，终告灭亡。而继之的南宋朝廷更是一个罪孽的缩影，苟且偷安、贪生怕死的赵家子孙，对眼前的半壁江山已经心满意足了。做杭州的皇帝，在骄奢淫逸方面丝毫不输开封先祖半分，特别是守着一座江南丽都杭州，“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更比中原的开封惬意多了，知足者长乐，尚有何求？先后九个皇帝中，哪一个也不在乎统一不统一。
对于宋朝历史的评价，史学家自有高见。明朝文学家冯梦龙在其著名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中，通过一位石姓隐士与老少二儒“偶谈汉、唐、宋三朝创业之事”，发表了两点颇有见地的看法：
隐士问：“宋朝何者胜于汉唐？”一士云：“修文偃武。”
一士云：“历朝不杀戮大臣。”隐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论。汉好征伐四夷，儒者虽言其‘黩武’，然蛮夷畏惧，称为强汉，魏武犹借其余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后变为藩镇，虽跋扈不臣，而犬牙相制，终藉其力。宋自澶渊和虏，惮于用兵。其后以岁币为常，以拒敌为讳，金元继起，遂至亡国，此则偃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典，然奸雄误国，一概姑容，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退无不测之祸，终宋之世，朝政坏于奸相之手。乃致末年时穷势败，函佗胄于虏庭，刺似道于厕下，不亦晚乎！以是为胜于汉唐，岂其然哉？”
“修文偃武”，说穿了就是害怕打仗。说也奇怪，宋朝帝王一个个、一代代竟都患有这种遗传的“软骨病”。汉、唐的历朝帝王中，固然也不乏不肖子孙，然而毕竟产生了雄才大略、威加四海的汉武帝和唐太宗，决非宋朝那些窝囊废能望其项背的。而在“不杀戮大臣”的背后，隐匿着多少皇帝昏聩、政治腐败的黑暗内幕，也演绎了无数奸佞专权、忠良遭殃的悲剧故事。奸臣历朝都有，并非宋朝一朝的特产，但是，宋朝的奸臣知名度忒高。遗臭万年的南宋巨奸秦桧，足以称前无古人，加上北宋的蔡京、童贯——此二人都因《水浒传》一书中榜上有名而臭名远扬。在南宋还出了一个以淫奢著称的奸相贾似道，正是此人竟坐视元军围困襄阳多年而不救，成为两宋时期又一个误国害民的权臣。
这些奸臣虽都恶贯满盈，然而在“不杀戮大臣”的宋朝，他们都没有成为皇帝的刀下之鬼，最多以贬谪了事。罪大恶绝的秦桧一生荣华富贵，死后还被追封申王，谥为“忠献”。谋害岳飞后，秦桧深知众怒难犯，在遭到一个殿司小校行刺后，从此他每次出行，都要带五十名士兵持长梃护卫。贾似道亦非皇帝所杀，而是在贬谪的路上被监送的人杀于厕下的。说“不杀戮大臣”也不尽然，南宋皇帝不仅杀了抗战名将岳飞，还杀了一个宰相韩佗胄。韩佗胄力主伐金，战败后被皇帝杀了，并将他的首领送给金人以求和。
赵宋王朝的灵魂是麻木而卑鄙的，脊梁是脆弱而扭曲的。在赵氏家族统治的三百年间，帝京内是梦华汴京，魂销西湖，城门外则是江山残破，铁蹄进逼；看得到的是盛世文苑，歌舞升平，听不见的却是杀声震天，鬼哭神号。面对这群丧权辱国、声色犬马的帝王权贵，爱国诗人陆游吟下了悲愤的诗句：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爱国词人辛弃疾也在当年隆佑太后仓促南逃的脱险之地造口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其实，在赵宋时代不仅产生了陆游、辛弃疾这样的爱国文人，而且更出现了范仲淹、包拯、王安石、李纲、岳飞、韩世忠、文天祥等忠良。虽说有大奸必有大忠，然而正不压邪，文臣显得无奈，武将更受压制，根源就在于这一群色厉内荏、昏庸无能的宋室子弟。
开创赵宋王朝基业的宋太祖赵匡胤，理当为他养育的窝囊后代和他建立的衰微朝廷承担一部分责任。
二
赵匡胤何许人也？他是涿州（河北涿县）人，于五代后唐期间（927年）出生在洛阳，祖上世代为官，其父赵弘殷曾先后在后唐、后汉和后周任武职，死后被后周朝廷追赠为武清军节度使、太尉。军人的家庭没有赋予他子曰诗云的才华，却使他从小就得到了弄棍舞刀的机会。后汉初年，赵匡胤游手好闲，没有正当的职业，二十一岁那年他毅然辞家出走，西行到当年大唐崛起的关陇（今陕西、甘肃）一带寻求机缘。但是运气没有给他什么关顾，晦气却紧随不放，在遭到市井无赖的一番打劫后，他悻悻地南下湖北。本想投靠在湖北的几个父亲故友，却又被冷落或欺凌，不得已，赵匡胤借住于襄阳的一座寺庙中。
据说有个擅长看相算命的老和尚见他器宇非凡，对他说：我给你旅费，你往北走就会有机遇了。
北走的路通往邺都（今河北大名），赵匡胤按和尚的指点前去投奔后汉枢密使郭威，郭威当时正在为讨伐反叛而招兵买马。在途经归德（今河南商丘）的高辛庙时，他随同人们去占卜前程，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一个“天子之命”的结果。这一预言看似十分荒唐，但却激活了一个流浪汉的欲望，以至于赵匡胤在路旁听到几个文人吟咏旭日时，也忍不住加入进去，插嘴胡诌一首小诗，谈不上什么文采，却吐露了他的野心：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投奔到了郭威麾下之后，赵匡胤果然时来运转。不久郭威篡立（后）周，在汴京（今开封）即位称帝，是为周太祖。赵匡胤在拥立郭威的事件中表现突出，深得赏识，从此青云直上，不断提升，成为后周的大将，曾与父亲在后周朝廷同朝为官，分别执掌禁军。周太祖死后，赵匡胤长期跟随周世宗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官职升至殿前都点检，统领皇帝的禁军，从而使他得以手握后周的军事大权。同时，赵匡胤还兼任宋州（今河南商丘）归德军节度使，负责防守都城东京（今开封）。后周显德七年（959年），被誉为“五代第一名君”的周世宗柴荣，因操劳过度，在年仅三十九岁的壮年时病逝。在九泉之下的君主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他生前养虎遗患，而他的猝死又给了赵匡胤这只中山狼提供了千载一时的篡权良机。
柴荣去世后，他七岁的儿子柴宗训继位，是为周恭帝，由符太后掌握政权。到了第二年正月初一，后周君臣正在大摆筵席欢庆新年时，突然接到从镇州（今河北正定）和定州（今河北定县）两地的报急，说辽和北汉合兵大举南犯，兵力浩大，请速派兵救援。一时显得十分惊慌的符太后及后周宰相范质、王溥等，来不及辨别真伪，就仓促地决定赵匡胤亲率全国精兵前往抵抗。
其实，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篡权阴谋。赵匡胤率领大军走到东京城北二十多公里的村庄陈桥驿，就下令兵马停止前行，说是要商议军务。当晚将领们聚于一起议论时，赵匡胤的一个亲信突然提出：
如今皇帝年幼，又正当国家多事之秋，不如让我们先立点检（赵匡胤）为天子，然后再北征吧。这一建议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于是当即派代表去见赵匡胤之弟赵光义和谋士赵普。赵普和赵光义本来就是这一阴谋的策划者，像在一旁指挥和观看一群孩子玩传花结木游戏似的，阴谋之花在迅速地传了一圈后，不出所料地按时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赵普和赵光义一面率领诸将部署兵力，一面连夜派人急回东京，给赵匡胤的心腹、坐镇京都的禁军将领石守信和王审琦送信，要他们作好在城内策应的准备。次日亦即960年正月初四凌晨，陈桥驿四野喊声骤起，赵光义和赵普带领一批将士，拥入赵匡胤的军帐，不由分说地将一件事先准备好的皇帝穿的黄袍披到他的身上，同时一齐跪下边磕头边山呼万岁。赵匡胤在半推半就地演了一阵戏后，就欣然以皇帝自居了。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的故事，赵匡胤就这样乘虚蹈隙，几乎兵不血刃地完成了一场改朝换代的政变。回到东京的赵匡胤自编自演，于初五下午在平静温和的气氛中举行了禅代仪式，不费吹灰之力登上了帝座，建立了大宋王朝。
在今天的陈桥镇东岳庙大门内，仍然立着一块刻有“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处”的大石碑，还有一幅赵匡胤的画像挂于大殿内的山墙上。在庙院中的一棵千年古槐前另有一碑，写着“系马槐”三个大字，据说是因赵匡胤在此扎营驻兵并曾拴马于树而得名。在碑的背面刻着一首《题系马槐》诗：
黄袍初进御，系马耀军威。
翠盖开皇极，清荫护紫薇。
风声惊虎啸，日影动龙飞。
千古兴王地，擎天一柱巍。
如果说“财”有不义之财的话，那么“权”就更有不义之权了，而赵匡胤夺的权则可称为不义之典型了。不过也不能过于责备赵匡胤，因为他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完全是对后周开国皇帝郭威称帝闹剧的如法炮制。郭威在十年前也是统兵在外时“被迫”黄袍加身，“不得已”回东京夺取了后汉政权的。郭威在当上皇帝后却有上好的表现，三十年的军旅生活使他比较了解社会弊端和民众疾苦，因此成为一个五代时期治国抚民的明君，更可贵的是他提倡节俭，并且以自身的表率作用影响了后周宫苑朝廷。继承郭威的柴荣更是在历代帝王中出类拔萃的一位，他在位期间曾经在后周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繁荣经济，先后打败了南北许多小国。
柴荣英年早逝，未能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赵匡胤称帝之后，诏令天下，却先后遭到一些军阀的反抗。素怀野心的昭义节度使李筠首先举兵，淮南节度使李重进紧随其后。赵匡胤对这种反叛行为毫不手软，他率兵亲征，予以坚决打击，很快平定了叛乱。
大宋王朝的诞生，使得经历了半个多世纪分裂和动乱的中国，终于又复归统一、安定。对此赵匡胤功不可没，虽然他篡夺了柴荣留给儿子的帝座，但却完成了柴荣的未竟之业，而这一事业决非七岁的儿子周少帝所能胜任，只能由赵匡胤接手继续进行。
历史召唤赵匡胤，中国需要赵匡胤，尽管这是一个毫无礼义廉耻可言的小人。
三
在策划、准备和发动陈桥兵变的整个过程中，有一个在幕后操纵和调度的核心人物，他起了赵匡胤及赵光义都无法起到的作用，这个人就是谋士赵普。为赵匡胤出谋划策的赵普，是一个紧随着他而又推动着他前行的影子。在由赵匡胤开创的三百年大宋广厦中，他三度出任宋初宰相，成了一柱维系左右、支撑上下的栋梁，这根不倒翁般的栋梁始终影响着宋朝的国策，导致了宋朝一系列的兴衰荣辱。
赵普堪称宋初的一位天才战略家，尽管读书不多，却是自幼学习吏事，无师自通。他和赵匡胤曾经同为后周世宗柴荣部下，在一次审讯盗贼的过程中，他的才能被赵匡胤所发现和赏识，并从此走到了赵匡胤的麾下。天助赵匡胤，使他不必像当年刘备那样费力地去请诸葛亮，而是在无意之中就得到了一匹千里马。
宋朝建立以后，赵普审时度势，为宋太祖出谋献策。他看到两个野心勃勃的节度使李筠和李重进起兵叛乱，深感形势可虑，因而力主宋太祖率军亲征，从而迅速平定了叛反，稳定了宋初的局面。而后他又襄赞宋太祖制定了“先南后北”的战略决策，削平南方诸国，完成了一统天下的事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