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间的长生欲,在阴间的至尊欲,并不是秦始皇一人的专利,乃是历代帝王的共同本性。而秦始皇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墓中葬着许多冤魂,在于他的陵边埋着万千陶俑。当秦始皇下葬后,其子秦二世竟下令将后宫无子女的宫女和修建陵墓的工匠,全部埋入墓中殉葬。这诚然是秦二世之罪,但难道不是秦始皇之愆吗?
龙盘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
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
这首《途经秦始皇墓》诗系唐诗人许浑所作。他来到骊山山麓,驻足秦皇墓前,看到兀立于空旷平地上的巨大坟茔,那一派“龙盘虎踞”的气势,不禁想起了被称为千古一帝的墓主人。然而即使“势入浮云”的秦皇帝,最终也不免驾崩,而且由于积怨太深,民愤太大,使他的形象在后人的心目中真正地崩塌了。后人以薄葬省繁的仁德之君汉文帝的陵墓与之相比,更感到了暴君的丑恶,因此在一样的青山秋草之中,路人们对雄伟的秦始皇陵不屑一顾,而只向简朴的汉文帝陵参拜和祭奠。
四
在生之日的尽情挥霍和享受,也为死后安排了恒久不变的统治和占有,然而这还不能满足秦始皇的意欲。对于秦始皇来说,更迫切和强烈的愿望是长生不老,永坐帝位和享受帝王生活。
中国的皇帝权高泰山,财盈东海,天下莫非其家产,民众无不其家奴,大朝帝王自不必说,即使一个小国君主也毫不逊色。难怪在历代的帝王中,无一会主动禅让或主动引退。长寿皇帝康熙和乾隆,在帝位上甚至各坐了六十年之久,祖孙二人统治中国的时间长达一百二十一年,而正是这百余年的祖孙时期,使中国失去了发展资本主义的大好机会。也难怪在推翻清王朝之后,已经当上了大总统的窃国大盗袁世凯,还在朝思暮想地做着皇帝梦,而且真的上演了一出荒唐的复辟丑剧。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秦始皇欲求长生仙药的消息,招来一批以吹嘘、诈骗为生的方士,他们自称有占星术、致鬼神、找仙药的特异功能,赢得了秦始皇的青睐和信任。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次外出巡视,到达东海之滨,齐人徐市(福)等乘机上书,说是海上有三座神山,名蓬莱、方丈、瀛洲,上住仙人,请秦始皇给他们一批童男童女入海求仙。然而徐市一行扬帆东渡,一去不返,秦始皇却在苦等了十年后“先下世”了。后代诗人以此为笑谈,咏诗作评:
东巡玉辈委泉台,徐福楼船尚未回。
自是祖龙先下世,不关无路到蓬莱。
(唐胡曾《咏史诗·东海》)徐福楼船竟不还,祖龙旋已葬骊山。
琼田倘致长生草,眼见诸侯尽入关。
(清朱《祖龙引》)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秦始皇第四次巡视到了碣石,派遣燕人卢生访求传说中的羡门、高誓等仙人,又派韩终、侯公、石生去寻找仙人不死之药。三年之后,寻访的仙人无踪,寻觅的仙药无果,卢生等方士害怕获罪处死,在把残暴的秦皇痛骂一通以后,溜之大吉。
可恶的方士带着鼓鼓的钱囊跑了,一盆无形的祸水却被转嫁于无辜的儒生头上,由此引发出那一场坑儒的千古奇冤。
大凡极欲炫耀权势的风流皇帝,在位之日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巡行。君不见秦始皇五次出巡,隋炀帝三幸江都,康熙帝五度南下,乾隆帝六游江南。其中除康熙南巡还算颇少花费和略有实效外,其他帝王的巡行无不铺天盖地,惊天动地,竭尽挥霍和张扬之能事,而且概莫例外地一路上吟诗题字,刻石记功。当然由于年代所隔,条件所限,秦始皇在巡行路上的铺张,较之其后的隋炀帝和乾隆帝,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但是不要忘记,他却是始作俑者。
秦始皇在九嶷山遥祭虞舜,登会稽山祭祀大禹,然而命李斯刻石立碑,颂扬他的功德。在北归途中到达平原津时,秦始皇得了病,并死于沙丘平台。李斯、胡亥一路严守秘密,将秦始皇的尸体运送回京。在胡亥、李斯和赵高的密谋策划下,长子扶苏和大将蒙恬惨遭谋害,胡亥继承了皇位,是为秦二世,开始了新一轮更加残暴和荒淫的统治。然而官逼民反,众怒难犯,燃遍全国的农民起义烈火,旋即就将即位仅三年的二世及其父的遗产秦王朝,“纸船明烛照天烧”,送上了西天。明人林弼在《秦皇庙》一诗中感慨地说,若早知秦王朝至二世就寿终正寝的话,秦始皇根本用不着各地摩石勒碑、歌德记功了:
蚕食雄风逐逝波,荒祠寂寂寄岩阿。
三神山下仙舟远,万里城边战骨多。
东鲁尚存周礼乐,西秦空壮汉山河。
早知二世无多祚,崖石书功不用摩。
从出生到去世,秦始皇在其一生中恰好度过五十春秋(前259年—前210年)。他于十三岁继位,二十一岁亲政,三十九岁统一中国。
在二十一岁以后的二十八年中,他征战西东,耀武扬威,独步天下,叱咤风云。这是一个中国历史上罕见的雄才,他为中华文明史谱写了辉煌的一页。然而这又是一个自古以来少有的暴君,占国为私,唯我独尊,杀人如麻,摧残文化。因此他的丰功伟绩已经被他的倒行逆施所淹没,他的罪衍也始终不能为后人所原谅。
大诗人李白不是史家,但凭借其渊博的历史知识,深邃的哲理见解,浪漫的诗文艺术,写下了一系列咏史古言诗,其中的《古风(其三)》一诗写的是秦始皇。如同秦始皇当年横扫六合一样,李白以笔扫千军之势,用了简洁凝练的二十四句诗,纵横交错地概括和评说了秦始皇的一生经历及其功罪。实际上,只有这样的神来之笔,才能公正而清晰地评述这样的历史伟人: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邪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当然,李白的诗绝不是纯粹的咏秦史,也是咏唐史,因为他感到统治着他那个时代的唐玄宗,与秦始皇颇多相似之处。唐玄宗也是一位著名的皇帝,他所创造的开明盛世,使自唐太宗贞观之治以来开创的盛唐局面得以继续和延长,而且他与杨贵妃的一曲爱歌,千百年来一直拨动着诗人的心弦。但是在后期,唐玄宗的所作所为也不比秦始皇好多少。
由弱到强的秦王朝,经过几代帝王五百年毫不懈怠的努力,即使从孝公算起,亦已花了百余年的时间,才终于打败六国而统一天下。
秦始皇统一中国,是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但也成了秦帝国灭亡的起点。秦朝的帝国大厦仅仅维持了十五年,在大厦将倾的时候,曾经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秦军,也在前方进行过抵抗和拼杀,但它的战斗力与十五年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一个横空出世的强大帝国顷刻土崩瓦解,一支无坚不摧的伟大军队倏然灰飞烟灭,这样的结局难以令人置信,而这样的事实在历史上却又屡见不鲜。
历代文人以秦之亡为题,写下了不少优秀诗文,西汉贾谊的《过秦论》和唐代杜牧的《阿房宫赋》,则是其中两篇脍炙人口的名作。
一个是汉代著名词赋家、散文家,一个是唐代杰出诗人、文学家,以同一题材,写下两篇杰作,文体虽异,所见略同。《过秦论》中有许多精彩的论述,而《阿房宫赋》的结束语则更令人深思。杜牧在《阿房宫赋》之末指出,灭六国的并非秦国,而是六国自己;亡秦朝的亦非天下之人,而是秦皇自己。如果六国之君能爱其民,则足以抗秦而不亡;如果秦皇能爱六国之民,则足以传位到三世乃至万世而不灭。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其实这一声声长鸣于历史长廊的警钟,对于那些身居深宫、满耳赞歌的帝王们来说,是根本无法听到,当然也就变得没有多少实际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