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本来已经转移注意力,一门心思低头用小勺挖冰激凌吃,猛然听到这两句提醒,不知怎的心头一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还没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到那两个弹钢琴的男女一前一后扶住那个模仿跛脚的小男孩。朝露刚才就见他越玩越过头,嫌正着走不过瘾,还一瘸一拐地倒走着玩儿。许是不小心踩上了碎瓷片或是油迹,竟险些滑倒。要不是老板的妹妹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他,不只孩子会摔跤,只怕连那个残疾的男子也会摔得不轻。看他跪倒的姿势,应该是他出于本能伸出了手,身体一下子失了重心,幸好有人及时借了一把力,饶是这样,还是匍匐在了地上。
“小俊!让你不要皮你就不听,看看,差点摔了吧?”孩子母亲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急忙跑过来,又是焦急、心疼又是忍不住教训。
“小孩子是该好好教。”那个弹琴的女子显然很不高兴,一边把手杖递给那个倒地的男子,一边对孩子的母亲没好气地说道。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母亲一脸惭愧,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先生,你没受伤吧?”
“没有。”他淡淡地摇头,用手杖支撑起身体,又半借着身边那个女子的力量从地上缓慢地爬起来。随后,他低头对那个小男孩问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吗?”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很丑对不对?”他说,目光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反而是那样平和温柔,“你并不希望以后像哥哥那样走路吧?哥哥啊,就是因为走路的时候不看路,被车子撞到才变成这样的。”
“好可怕哦,”小男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我不要变成瘸子。”
“小俊,别乱说!”孩子母亲样子有些尴尬。
“没关系……”当事人反而一脸无所谓的宽容,冲着孩子母亲笑了笑,又对小男孩说道,“所以咯,以后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吗?而且,哥哥也觉得自己走路很难看,但哥哥没办法走得漂亮啊!如果别人还学哥哥走路的样子,哥哥可是会伤心的哟。”
“大哥哥,我错了。”小男孩瘪瘪嘴,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
那对母子买单离开咖啡店后,那对“钢琴手”又回了座位。
朝露模模糊糊听见那卷发女郎说了句:“真不愧是人民教师!”
朝露像个傻瓜一样一直站在那里忘记坐下。看着那个人调整着手杖坐下,动作依然显得笨拙。然后,他把手杖仍旧往窗台边随手一靠。
不知真是阳光一下子变得强烈,还是朝露的错觉,她的眼前一迷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晕里变得极浅,几乎隐去。而它的主人略一偏过头,笑着看向窗外,脸上有些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走动了一圈有些热了,还是对于女伴的夸赞有些羞涩。
那个角度,和朝露看过的相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气。
“朝露,你快坐下吧。”
朝露回过神,见若枝看她的眼神像看个怪胎。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忒傻气。还好那对男女好像没留意她的反常。她赶紧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你清醒点,就算不在乎他的腿……”若枝小声说,“人家女朋友还在呢!”
朝露忙道:“别胡扯,我只是和你一样的感觉,怪可惜的,那么好一个人……”
若枝说:“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训一顿就算好了,还揭自己的短处好言教导对方,我可没那么大方!”
朝露大脑里的某根血管突地紧缩了一下:“我大概也和你一样。”
高中的时候,曾有个女生因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冲突,口不择言地嘲笑她是“劳改犯的女儿”云云。当时已经放学,那个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饶地骂人,她无力争辩,又或者是习惯了这样的称谓,厌倦了为此争辩,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一步、两步、三步……对了,就是那里,不要走偏……
呵呵,如她所愿——
她就这样冷冷地、冷冷地看着她没留神脚下的路,被一块丢弃在路中央的砖头绊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她对于没有向那个女生发出提醒毫无愧疚。
后来呢?
后来,有个同班的男生从她身后走过来,扶起了那个女生。
这么看来,他一直走在她们身后,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到底有些心虚,手心冷汗涔涔。
直到,她听到那男生冲那摔倒的女生说的一句话才宽心——
“你摔这一跤,也是活该!”
她和方蕴洲的熟悉,是从这件事开始的吗?
好像是的。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超过三句话。他和她都算是年级里有名的学生,只不过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他和她都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一个俊朗,一个美丽,但除此之外,便是两个世界的人,毫无交集。
从父亲出事开始,朝露就对人性看得很悲观。比如拿她和方蕴洲的“待遇”来说,方蕴洲是名门望族之后,自然不缺好家教,未来必将前程似锦;她则是“生来会打洞的老鼠”,现在不打,将来也难保不会。
朝露初时还很在意这些人情冷暖,到后来,反而觉得可笑。人心实在是现实又愚笨,想来,巴结讨好别人的人,又有几个最终能落了好处?最多不过是吃人一些、拿人一些,但细细想想,少吃少拿这一份,于生活也无影响;多了这点利益,也不见得占了多大便宜。相反,不小心充了别人垫脚石或马前卒的人倒不少。
有时她也会觉得或许比起旁人的现实,更多一层俗气。不过转念她便能原谅了自己的凉薄。她出身寒微,无人可靠,因此,体内早早生成一套自我保护机制。不怎么生气、不怎么感动、不怎么伤心、不怎么热情;别人兴致好,愿意和她说话论事,她就好好应对;别人给她冷脸子瞧,她就转身走开。
不管这算是消极抵抗还是自欺欺人,有了这层硬壳,她总算没有垮掉。
那天,当方蕴洲扶起那个女生、又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她似乎听见她的壳发出清脆而短促的一声“咔”,她一时找不到哪里有了裂缝,有细细的风透进她的心里,却并不冷。
“你可真狠。”他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说,语气里却不含责备,反像是在评价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
朝露把眼一翻,哼了一声,道:“你有风度?”
“我觉得,我不只有风度,还很有正义感。”方蕴洲毫不脸红地说。
朝露想了想,他的话确实没错:扶起狼狈跌倒的人,是风度;斥责出言不逊的人,是正义。这个方蕴洲,过去任凭他是全年级最出风头的人中蛟龙,她也没觉得怎样特别,倒是今天这一出,教她刮目相看了。
那件事发生不久后,朝露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关于她和方蕴洲早恋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流言散播得很快,不会是一两个人的功劳。她贫穷、她漂亮、她聪慧、她又是个家里有“不光彩故事”的人,这样一个女生,男生还好说,却是最不讨女生喜欢的。
假如只是流言蜚语,她尚且可以无视,但各种各样奇招频出的恶作剧不断在她身上上演,她终于感到疲于招架了。
她记得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当她想要戴上自己的手套时,却发现绒线里吸饱了污水。
很聪明的做法:如果直接把手套拿走扔掉,难保不背上偷窃的罪名。
朝露苦笑了一下,走到教室角落的垃圾桶前,把手套尽量拧干。
“用这个装起来吧。”
她抬起眼帘,再怎么坚强,也终究憋不住水光盈盈。她看了看方蕴洲手里洁白的男士手帕,摇了摇头。走回座位,从书包里找出一本练习册,撕了两页下来,把手套包好。
方蕴洲那天一直跟着她出了校门。她明知道,也不拒绝。后来回想起来,她应该是希望他跟着自己的。
出校门后她回头不见方蕴洲的踪影,只当他走了,却很快听见方蕴洲喊她:“董朝露!”
她一回头,见他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跟前,手里捧着一袋糖炒栗子。
“请你吃的。”说着就硬拉起她的一只手,把纸袋往她手里塞。
朝露稀里糊涂地接了过来。热乎乎的,香喷喷的,捧在手里,好舒服。
她心中一动:“方蕴洲,把你的手帕给我。”
“哦。”他乖乖地把手帕拿出来。
“两只手托着,把手帕摊平。”
“好。”
然后,她把半袋栗子倒在了他的手帕上,又动作灵巧地将手帕的四个角打了结。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朝露每每走过放学的那条街,都仿佛能闻见空气弥漫着栗子的甜香,掌心也冒出直抵心间的暖意……
朝露虽然不喜欢沉溺往事,但也不可否认这是段难得快乐的时光。很快她知道,方蕴洲也一样对此记忆犹新。
新年过后,公司在城郊的新卖场开幕,朝露随方蕴洲前去剪彩和巡视卖场。活动结束后回公司的路上,他忽然让车停在路边的一家小铺前,亲自下车买了两袋糖炒栗子。上车后,许是因为司机刘师傅在场,他未露痕迹,把其中一袋给了刘师傅,另一袋则给了朝露。
刘师傅不明内情,只当是一点小小的犒劳。朝露却知道这栗子“另有典故”。
方蕴洲掏出手帕,用随意不过的口吻说了一句:“朝露,分几颗栗子给我,我一会儿再吃。”
她的心不是没有感触,却只是不动声色,默默地将装着栗子的纸袋略向下倾倒。
手帕里已经盛不下多余的栗子,方蕴洲的手依然那样捧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朝露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纸袋,默默地牵起手帕的四个角,用力打了对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