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俏端着茶杯,看了朝露一眼:“哦。”遂低头喝了口茶,又道,“要不是我闲着无聊上网,刚好看到关于暴走的新闻,还有你伟大的特写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你想献爱心,或者想挑战自己,你也该量力而行才是!无论是作为你的朋友,还是从一个专业复健师的角度,我都不赞成你这一疯狂举动。”
褚云衡道:“你说得有理。我也是偶尔为之——我并不需要常常挑战自己的极限,不是吗?这一次,老实说我很累也很过瘾,不过……有这一次经历也够了。”他柔声道,“你别担心过度,瞧,我这不是还好吗?”
“好个鬼!”书俏嚷道,“这样强度的运动,是你可以承受的吗?你老实说,从昨晚到现在,你的腿、你的手有没有出现痉挛?”
“今天早上起床前有过,不过,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已经很好地抑制了。”
“你明天有没有课?”
“有。”
“必须去学校?”
“当然。”
“几点结束?”
“下午两点以后就没课了。”
“那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
褚云衡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点头道:“知道,我会去你那里做物理治疗。”
“这还差不多。”书俏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这里虽然没有医院复健科的专业设备,我总可以用我专业的按摩手法帮你减轻疲劳。你也不希望明天到学校后出现痉挛吧?”说着,便起身要推他进卧室。
“等等书俏,我这里还有客人在……”褚云衡放下手闸,“晚点再说。”
朝露见状,忙说:“褚先生,这里也不需要我了,我先告辞。”
褚云衡掉转轮椅,面向她:“好的,替我问候阿姨。”
“再见。”她背起包,向房内的两人一一颔首致意后离开。
朝露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四点多钟,贺蕊兰在厨房做晚饭。
“妈,”朝露换了鞋,走进狭小的厨房间,“我替你去打工,为的是让你能休息好,你又瞎忙活什么?晚饭等我回来弄好了。”
贺蕊兰正对着砧板切肉丝:“我感觉好多了,就想炒点浇头,下个面条吃,不累的。”
朝露洗了手,回身接过贺蕊兰手中的菜刀,说了声:“我来。”
贺蕊兰退到厨房门口望着她切肉,隔了片刻开口道:“你今天去得怎么样?”
朝露的刀在砧板上方停了停,又落了下去:“挺好的。”
“小褚对你还和气吧?”
朝露淡淡笑了笑:“我想,他这人大概对谁都和气。”
“这倒是,这小伙子的涵养真是没话说。”
“嗯。”朝露对此无异议。切完肉丝,洗了砧板,她又拿起搁在一旁的雪菜切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回头见母亲还在厨房门口站着,心思一转,便问道:“妈,该不会你还在打让我和他相亲的主意吧?”
贺蕊兰嘟囔道:“我是中意他的,可这事儿说到底由你,你不愿意,我只好死心啦。”
朝露撇撇嘴,往炒菜锅里倒上了油,说:“妈,你以为这事只随我高兴?说到底,人家还未必看得上我呢。我是介意他的残疾,但就算我不介意,你以为他就一定能相中我?他身边就没有更好的人选?”见油热了,朝露端起菜盘,把肉丝和切好的雪菜往锅里倒进去翻炒。
“没有什么人选。”贺蕊兰很肯定地说,“他行动不方便,又不是爱到处玩乐的个性,成天学校家里两头的,接触的人有限。”
朝露一边挥铲一边道:“妈,你不过就是一礼拜见他个一回两回的,知道什么呀。”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得比我多似的。”
朝露炒好了雪菜肉丝的面浇头,拿干净碟子盛好,放到一边:“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那个褚云衡,实在不用别人操心终身大事,他……怎么说呢?”朝露想了想,“他的身边不会缺乏欣赏者,当然,其中也包括异性。”
贺蕊兰说:“你不就欣赏不了吗?”
“我也欣赏他,”朝露老实答道,见到母亲流露出兴奋的表情,她忙转而补充道,“但仅限于欣赏。妈妈,你的眼光没有问题——他是个好人,更难得的是,他不是那种让人觉得无趣的好人,他有深度、有思想,也不缺少风趣幽默,但是,当初我介意的,现在依然介意。”
贺蕊兰用充满遗憾的声音摇头叹息道:“缘分勉强不得。只是,我不只可惜你,也可惜那个好孩子——可惜了他这样的人品才干,却摊上了这样的身子。说句心底话,就算他当不了我的女婿,我也希望他早点成个家,有个伴儿能扶持他一把。这孩子,不容易啊。”
朝露听了心里也说不出个滋味,只觉得心里有个半是尖锐半是柔软的爪子,划拉得她难受,又仿佛眼前有一幕活动的画面,一个模糊的背影,在灰蒙蒙的背景下拖着腿前行,那划着圈的病腿,每随身子甩动一下,她心里的那个无形的爪子也跟着划她一下,她说不出是痒还是疼。她几乎想冲进那个虚幻的画面里,搀住那个蹒跚而行的人,助他一臂之力!
从幻觉中,她很快清醒,继而,是一阵惋惜和心痛。是的,她为那个认识不算很深、交情几乎算无的褚云衡感到心痛。她深切地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对一个东家这样关心备至,那实在不是一个让人可以冷漠对待的人。他太难了,更太难得了!
她只是个俗人,因此无法忽略他的残障,但是,她又由衷地希望,这世上能有一个不俗的女子堪配这样一个不俗的男子。
蓦然间,她记起那个叫“书俏”的女子,心里莫名地略感安慰,转而对母亲说:“妈你也别替人家瞎操心,我今天还在褚云衡那里遇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和他亲密得很,说不定,人家早就是情侣了呢。”
“哦?叫什么名字?”
“我听褚云衡叫她什么‘书俏’还是‘书乔’的……”朝露也没太弄明白。
贺蕊兰却一脸了然的样子:“咳,原来你说的是林医生。他们俩虽然要好,但没戏。”
朝露一边接了用来煮面条的水,放上煤气灶,一边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们认识多少年了?——从小褚在德国那会儿就认识了。要有发展的余地,早就进入状况了,还等今天?不是我说,林医生对小褚也许是个有心的,我在他家做了好几年,一个月里,总能见她来个一两回,这嘱咐那嘱咐的,厨房里的事有时也来帮忙,说实话,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个地步,说她没有一点用心,我是不信的。但小褚对林医生好是好……我总觉得少点火头。”
朝露失笑:“火头?这算什么用词嘛。”
贺蕊兰对女儿的嘲笑不以为然:“妈是不会那些高深的词。我就说一个事实:任他平时多么文雅的一个男人,见到能让自己动心的女人,他眼睛里能没一点火?一点和平时不同的亮光?这小褚对林医生,就是少了那点火。”她垂下头,忽然有些哽咽,“你还别说,你那个爸爸,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我们也有过好时候……”
朝露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深知贺蕊兰骨子里是个感性的人。她搂住母亲,柔声说:“我有时也会想爸爸呢。”
贺蕊兰倒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怪他害你这辈子都得被人说闲话。”
朝露把头抵在母亲的肩头,轻声道:“怪归怪,想归想。你不是这样?外人不知道,总把坐牢的人想得十恶不赦,我们却知道,爸爸也有许多好。如果没有那次的冲动造成的意外,或许……也不会……”
父亲出事那会儿,她才上小学四年级。在她依稀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一向很好。父亲也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就是一个老老实实普普通通的化工厂工人,除了性子有些急躁,爱喝几口酒,没有什么大毛病。
可是,或许就是那点急躁,才让他在酒后与人口角之后,失手打死了人。
一开始,母亲甚至没有告诉她,父亲被抓进了拘留所。慢慢地,周围开始有人对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她才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和不善目光中获知了父亲不归的真相。她没有找母亲核实。贺蕊兰也没有正面告诉她父亲的下落,大约知道,她的女儿已经从方方面面得知了父亲坐牢的消息。大约在父亲服刑两个月后,她被母亲带去探监。她第一次见到了穿着囚服的父亲。
在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打上了一块洗不掉的烙印:犯人的女儿。
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忘了拿起和犯人通话专用的电话,流着泪对着玻璃隔板后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她的呼唤里有思念、有责备,更有对未来的迷惘和恐惧。
大概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从此变得不同了。
还没熬到出狱,朝露的父亲就过世了。癌症,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最为遗憾的是,他走的时候,朝露和母亲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追悼会办得很简陋,不只是因为经济原因,也因为在会上说不出体面的悼词。熟悉的人,谁不知道董嘉鸣坐牢的事?他这一生就这样按上了污点,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年冬至,贺蕊兰把丈夫的骨灰交到朝露手中,朝露把骨灰盒放入墓穴,随后退到一边,呆呆地看着落葬工一点一点地撒土封穴。她忘了自己哭了没有,只记得那个早晨,天空飘起了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