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回忆像是一座小小的城堡。
那里有很多很多个不同的房间，可最终容量到底是有限。
你将自己最在乎的那部分人与事放进去，小心翼翼地安置好。
你知道，这里很安全——城堡外那坚硬的壁垒，就是回不去的岁月。
在我看来，回忆却更像是一座小小的王国。
那里不仅有很多个不同的房间，还会有河流，有原野，有唱着歌的鸟儿，甚至有长长的海岸线。
而你呢？
你可以是统治这里的国王，创造这里的一切规则；也可以是守护这里的侍卫，静静用目光将过往温柔抚摸。
因为这是你的回忆。
美好还是丑陋，哪部分驱逐出去，哪部分供奉起来——都应当由你来决定。
1999年，叶锦鸿拍了《半支烟》。这是一部很美的电影，却似乎不算特别有名。
在电影里，曾志伟饰演的豹哥遇见了谢霆锋饰演的烟仔。
豹哥讲了一段很美丽又很忧伤的故事，甚至连他自己都对这个故事信了几十年。
江湖大佬下山豹与九纹龙决斗，败后流亡巴西当了大厨。直至晚年心里仍旧对一位舞女念念不忘，便决定回到香港寻找那张记忆深处的面孔。
可是事实上，那个故事根本就是假的。
那个下山豹“记得”与自己有过一段爱恨痴缠的舞女，其实根本不认识当年的他。
因为他从来就不是自己回忆中那个威风的江湖大哥，只是一个平凡而卑微的小喽啰。
现实就是这样残忍。
“表象和真实之间的拒斥吸引带来的荒谬感”——这是《半支烟》所想要表达的，这一场“失忆”的内涵。
可当舒淇饰演的舞女再次出现的时候，看到曾志伟饰演的下山豹脸上浮现出那抹多少岁月都无法改变的深情，我突然觉得——他究竟是谁，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正如电影中在这一刻响起的配乐，邓丽君那首悠扬的《我只在乎你》。
无惧时光匆匆，只怕失去你的消息。
这段悠悠的深情，才是那段岁月里，最应当被留下的真实记忆。
在我儿时居住的院子里，有一位非常非常可爱，又非常非常有趣的老爷爷。
他姓査，查良镛的査。我们都喜欢叫他“查爷爷”。
查爷爷的老伴一直卧病在床，儿子则是消防队员，还没成家时就在一场火灾中牺牲了。这场事故发生在我出生之前，所以我们所能看到的“查叔叔”，也只有一张穿着制服的、始终被查爷爷摆在客厅电视机上的照片。
很久以来，并不宽敞的家里始终只有査爷爷一个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可他并不孤独。
院子里的孩子们都喜欢查爷爷。他会给我们发很多好吃的零食，还会哈哈大笑着和我们一起做游戏。
有时候下雨天，大家没有办法出去玩，就会围在查爷爷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查爷爷说，他自幼习武出身，在舞刀弄枪中长大。
新中国建立后，查爷爷投身当了一名光荣而平凡的工人，却时常凭借一身本事处处打抱不平。
“当时我就懒得跟他废话，随便两下子，嗖嗖——瞬间就把那个小贼拿下了。结果突然感觉背后冒出一阵冷汗。回头一看：你们猜猜，这伙小贼总共有多少人？”
查爷爷眯着眼睛讲起在马路上勇擒歹徒的光荣事迹。
孩子们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骨碌碌摇着脑袋。
“一共六个人！最瘦的也得有小虎那么重。”查爷爷得意地说着，指了指小伙伴中最肥硕的那一个。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唯有抓着一块软香酥啃得满脸都是的小虎一脸的猝不及防。
那六个同小虎一般壮硕的歹徒，最后当然还是毫无悬念地败给了顶天立地的年轻的查爷爷。
其他勇斗土匪、揪出单位内贼等故事，大多也有着类似的情节。
当然，查爷爷也并非刀枪不入——他的右边脸颊上，至今还有一块疤。
“这就是当初那几个兔崽子捅的。”查爷爷撩起白发向我们展示，很随意地配着讲解。
我们均肃然起敬。
那块刀口状的伤疤，揭示着在遥远的时空中，查爷爷那些为了正义罔顾个人安危的勇敢。
那时候电视里总在放《西游记》，六小龄童带着师傅和师弟们不停地打妖怪，英勇异常，激情四射。
小虎说：“你们觉不觉得查爷爷那些事儿，跟孙悟空挺像的？一个个儿的。”
大家都点点头。
“查爷爷肯定救过很多人，跟孙悟空一样。”一个女生说。
大家都更加用力地点点头。
查爷爷那金光闪闪的英雄事迹与光辉形象，终究在一次与小虎姥姥的相遇中面临了严峻的挑战。
小虎姥姥是个直爽的老太太，因为住得远，没怎么来过这里。直至某个暑假跑来给小虎做饭，在路上偶遇了散步的查爷爷。
她惊讶地叫起来：“查红旗！”
查爷爷的脸色明显变了变，假装没听见。
老太太蹬蹬蹬跑到他前头，把头凑过来，一脸笃定与开心：
“查红旗嘛，你就是查红旗！我还记得呢，你脸上的伤是那次杀猪时候学徒不小心戳到的，我们当时都憋着不敢笑。那孩子太紧张了，猪一拧身就把刀戳自己师傅脸上了。”
我们都惊呆了。
而査爷爷的脸，已经生生快要变成紫色。
事实大概很明显了——查爷爷那些伟大的事迹，大多都只存在在他臆想的“过去”里。
现实中的查爷爷，不过是一个“舞菜刀”的屠夫。
他做了很多年的屠夫，还收过一个学徒，被练刀的学徒戳伤了额头。
当街被戳穿后，查爷爷曾一度不愿意出门，也不愿意和我们玩。
可是我们都很想念他。
虽然那时的我们，还只是一帮傻乎乎的小孩子，每天被“说谎话是不好的”“吹牛皮羞死人”这样的话教育着——
我们还是觉得，具体到这件事上来，也没什么啊。
大概因为，他是查爷爷啊。
即便他不是一个武林高手，只是一个杀猪的莽夫，那又怎么样呢？
他依然怀抱着满腔的善良与正义。
他教育出的小查叔叔，是那样正直，那样伟大。
他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善人会受到保佑，恶人一定要被当场抓住暴打。
他日复一日地照料病床上的妻子，早上给她梳头，傍晚和她一起听广播。
他自己一件白背心都穿了十年，却花很多钱在家里买了好几把舒服的凳子，为了接待听故事的孩子们。
——即便孩子们在有阳光的时候都不会来造访，只有下雨时才会在这里聚会。
在那件事情之后，我们还是会一起去找查爷爷。
陪他聊天，陪他推查奶奶出门晒太阳。
过了不知多久，查爷爷慢慢病倒了，而我们也渐渐长大。
去年，听说查奶奶在夏天去世了，而查爷爷没过多久，也就随着老伴去了。
我甚至没有机会参加一次查爷爷的葬礼。
我想起查爷爷和查奶奶一起晒太阳的样子——在他们这些年相互陪伴的岁月里，一定也有一段美丽的爱情传说吧？
只是这一切的故事，都已经随着他俩生命的终结，消散在了无尽的宇宙之中。
我曾经也认为，说谎是不好的，吹牛是可笑的。
可是在查爷爷走了之后，当我再次想起他的故事，突然懂得了他的寂寞与恐惧。
那些一个人的时光里，唯有记忆，可以给自己带来温暖。
而假如一定要留下些什么抓在手中，没有人希望那是不快乐——不是吗？
也许，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你能够坚强、快乐、更好地活下去更重要。
包括关于过去的记忆。
记忆是留给自己的温暖纪念。
当有一天，连你都不复存在了，这小小的温暖也将转瞬之间化为泡影。
那么，假如真的可以让你更加快乐，在自己的记忆里建造一个小小王国，又有何不可呢？
就算我们自己不会去选择修改自己的记忆，也应当对于这样的人多一些宽容。
微笑着听他们讲那些“过往”，并且小心翼翼地附和着，不去打扰讲述者的快乐。
毕竟时光匆匆，上帝留给每个人的时间都太短太短。
还好，你还可以作一回自己回忆里的大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