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闯进麻叔家院子里去了。
我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我仿佛看到老杜把那碗本来属于我的牛蛋子吞到
了他肚里。大小鲁西,双脊,你们这三头丢了蛋子的牛,你们愿意趴下就趴下吧!
你们不怕把伤口挣开你们就趴下吧!你们活够了就趴下吧!我是村子里恶名昭著
的不良少年,我可不能把属于我的美味佳肴让老杜抢去。我扔了牛,悄悄地进了
院子。
但我毕竟怕麻叔,不敢硬往里闯。我需要观察。我避开灶间门口射出的光线,
弯着腰摸到那扇透出光亮的格于窗前。窗棂上蒙着白纸,我仿照故事里说的,伸
出舌尖,舔破了窗纸。我从这个小洞眼里看进去。我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那张红木
炕桌上摆着的盘子。炕桌子摆着三个盘子,一个盘子里残留着一点韭菜炒牛蛋子。
第二个盘子里残留着一点韭菜炒牛蛋子。第三个盘子里还剩下小半盘韭菜炒牛蛋
子。除了这三个盘子,炕桌上还有两个绿色的酒盅子。除了这两个绿色的酒盅子,
还有两双红色的筷子。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盛过农药的绿瓶子。当然现在这瓶子里
盛的不是农药而是烧酒。那时候我们喜欢用盛过农药的瓶子装酒。我们用完了农
药就把药瓶子扔到河里泡着,泡个三五天我们就把瓶子提上来装酒。麻叔说用这
种药瓶子装酒特别香。
炕上,麻叔与老董同志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红木炕桌。那张红木桌子像
茄子皮一样发亮,这是麻婶与麻叔结婚时,麻婶带过来的嫁妆。这炕桌是麻叔家
的镇家之宝,除非来了贵客,否则决不会往外搬。我心里想老董同志您的面子可
是不小哇!
在麻叔这边,麻婶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她的嘴上油嘟漉的,看样子她也用
麻叔的筷子吃了一点。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她也就着麻叔的酒盅子喝了一
点。最后,我不得不看到了坐在炕前长条凳上那个坏蛋老杜,那个明明说把他的
女儿杜五花许配给我做老婆但却食言让杜五花跟邻村小木匠定了婚的老浑蛋杜玉
民。杜玉民是他的官名,但我们根本不叫他杜玉民,我们叫他杜鲁门。杜鲁门坐
在长条凳上,双手扶住膝盖,腰板挺得笔直,活像个一年级小学生。他下巴上留
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他的脸很长,上嘴唇很短,下嘴唇很长。他的下嘴唇不
但很长而且很厚。他的双眼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大眼之所以大是因为他年轻时眼
皮上生过疖子。他那只小眼睛滴溜溜转,那只大眼睛却直直地不会转。他穿着一
件对襟黑棉袄,当胸一排铜钮扣。他说这排铜钮扣是他的爷爷传下来的。铜钮扣
闪闪发光,他的头也闪闪发光。
他的厚嘴唇哆嗦着说:“老董同志,队长,我向你们报告,大小鲁西的蛋子
不流血了,吃晚饭的时候,双脊的蛋子也不流血了。”
老董同志说:“好好好,只要不流血,就不会出问题了。”
老董同志的灰白色脸已经变成了紫红色脸,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他是公家
人,不会像麻叔那样盘腿大坐。他的两条长腿别别扭扭地,一会儿伸开,一会儿
蜷起。
麻婶说,“老董同志,您要是不舒服就坐着我们的枕头吧!”
老董同志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您客气什么呀?”麻婶说着,从炕头上拉过一个枕头,塞在老董同志屁股
下。
老董同志说:“这下舒服了。”
麻叔拿起酒瓶子,给老董同志的盅子里倒满酒,说:“多喝点,今日让您吃
累了。”
老董同志端起酒盅,吱地一声,就把酒吸干了。
杜鲁门舔舔嘴唇,说:“队长,我有个建议。”
麻叔不耐烦地说:“什么建议?”
杜鲁门说:“牛割了蛋子,是大手术,我建议弄点麸皮豆饼泡点水饮饮它们,
给它们加点营养,让它们好得快点……”
麻叔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痛,鼓皮,豆饼,能从天上掉下来吗?队里穷得
连点灯油都打不起了。”
杜鲁门说:“老董同志您说,割了蛋子的牛要不要补补营养?”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说:“有条件嘛,当然补补好;没有条件,也就算了。
牛嘛,说到底还是畜生。”
麻叔说:“你还有事吧?没事就去遛牛吧,罗汉那皮猴子精,靠不住。”
“我这就走。”杜鲁门站起来,突然想起来了似地说,“你看你看,光顾了
说话,差点把要紧的事给忘了。”
麻叔盯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俺大闺女女婿听说咱队里阉牛,特意赶了回来,”他盯着桌上那盘牛蛋子
说:“俺女婿说,公社党委陈书记最喜欢吃的就是牛蛋子,让他回来弄呢!我说,
你回来得晚了,这会儿,别说六个牛蛋子,就是六十个牛蛋子也进了队长的肚子
了!俺女婿怕回去挨训,我说,你就说队里把那牛蛋子送给烈属张大爷吃了,陈
书记心里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了不是?俺女婿说,爹,您真有办法。俺女婿让
我来告诉你们,做牛蛋子,应该加点醋,再加点酒,还要加点葱,加点姜,如果
有花椒茵香最好也加一点,这样,即便是不剔臊筋也不会臊。如果不加这些调料,
即便把臊筋剔了,也还是个臊。”他从老董同志面前拿起一根筷子,点点戳戳着
盘子里的牛蛋子块儿,说,“你们只加了一点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两根
筷子成了双,夹起一块牛蛋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好东西,让你们给糟
蹋了,可惜啊可惜!
这东西,如果能让俺女婿来做,那滋味肯定比现在强一百倍!“他把那块牛
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说,”臊,臊,可惜,真是可惜!“
麻婶说:“杜大哥,您吃块尝尝吧,也许吃到嘴里就不臊了。”
麻叔骂麻婶道:“这样的脏东西,你也好意思让杜大哥尝?杜大哥家大鱼大
肉都放臭了,还喜欢吃这!”
杜大爷把那块牛蛋子放到盘子里,将筷子摔到老董同志面前,说:“说我家
把大鱼大肉放臭了是胡说,但你要说咱老杜没断了吃肉,这是真的,孬好咱还有
一个干屠宰组的女婿嘛!”
老董同志说:“老杜,您是我见到的最有福气的老头,公社书记的爹也享不
到您这样的福!”
“托您的福,”杜大爷说着,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队长,我年
纪大了,熬不了夜,前半夜我顶着,后半夜我可就不管了。”
麻叔说:“你不管谁管?你是饲养员!”
杜大爷说:“饲养员是喂牛的,不是遛牛的。”
麻叔说:“我不管你这些,反正牛出了毛病我就找你。”
杜大爷说:“你这是欺负老实人!”
杜大爷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了。我生怕被他发现,一矮身蹲在了窗前。但他从
灯下刚出来,眼前一摸黑,根本看不到我。我看到他头重脚轻地走了出去。我趁
机溜到灶间,掀开锅,伸手往里一摸,果然摸到一个碗。再一摸,碗里果然有东
西。我一下子就闻到了炒牛蛋子的味道。麻婶真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好人。我端
着碗就窜到院于里。这时,我听到杜大爷在大门外喊叫起来:“队长,毁了!队
长,毁了!
牛都趴下了!“
我可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蹲在草垛后边的黑影里,抓起牛蛋子就往嘴里塞。
我看到麻叔和老董同志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我听到麻叔大声喊叫:“罗汉!罗
汉!
你这个小兔崽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抓紧时间,将那些牛蛋子吞下去,当
然根本就顾不上咀嚼,当然我也顾不上品尝牛蛋子是臊还是不臊。吃完了牛蛋子,
我放下碗,打了一个嗝,从草垛后慢悠悠地转出来。他们在门外喊成一片,我心
中暗暗得意。老杜,老杜,你这个老狐狸,今天败在我的手下了。
我一走出大门,就被麻叔捏着脖子提起来:“兔崽子,你到哪里去下蛋啦?”
我坦率地说:“我没去下蛋,我去吃牛蛋子了!”
“什么?你吃了牛蛋子?”杜大爷惊讶地说。
我说:“我当然吃了牛蛋子,我吃了满满一碗牛蛋子!”
杜大爷说:“看看吧,队长,你们是一家人,都姓管,我让他看着牛,他却
去吃了一碗牛蛋子,让这些牛全都趴在了地上,不死牛便罢,死了牛我一点责任
都没有!老董同志您可要给我做证。”
老董同志焦急地说:“别说了,赶快把牛抬起来。”
我看着他们哼哼哈哈地抬牛。抬起鲁西,趴下双脊;拉起双脊,趴下鲁西。
折腾了好久,才把它们全都弄起来。
老董同志划火照看着牛的伤口,我看到黑血凝成的块子像葡萄一样从双脊的
肿胀的蛋子皮里挤出来。老董同志站直腰,打了一个难听又难闻的嗝,身体摇晃
着说:“老天保佑,还好,是淤血,说不定还有好处,挤出来有好处,留在皮囊
里也是麻烦,不过,我要告诉你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们,千万千万,不能让它
们趴下了,如果再让它们趴下,非出大事不可。老管,您这个当队长的必须亲自
靠上!干工作就是这样,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麻叔说:“您放心,我靠上,我紧紧地抓住不放!”
五麻叔根本没有靠上,当然也就没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骑着车子像瞎鹿一样
乱闯的老董同志,他就扶着墙撒尿。杜大爷说:“队长,我白天要喂牛,还要打
扫牛栏,您不能让我整夜遛牛!”
麻叔转回头,乜乜斜斜地说:“你不遛谁遛?难道还要我亲自去遛?别以为
你有几个女婿在公社里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杀猪的,做饭的,搁在解放前
都是下三滥,现在却都人五人六起来了!”
杜大爷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如解放前!?”
麻叔道:“谁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老子三代贫农,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
水里,解放后泡在糖水里,我会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这种话,只有你这种老中农
才会说,别忘了你们是团结对象,老子们才是革命的基本力量!毛主席说‘没有
贫农便没有革命’,你明白吗?”
杜大爷锐气顿减,低声道:“我也是为了集体着想,这三头公牛重要,那十
三头母牛也重要……”
麻叔说:“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绕糊涂了,有问题明天解决!”
麻叔进了院子,恍当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
杜大爷对着大门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麻子,你断子绝孙广我说:”
好啊,你竟敢骂我麻叔!“
杜大爷说:“我骂他了,我就骂他了,麻子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怎么着,
你告诉他去吧!”
杜大爷牵着双脊,艰难地往前走去。双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像二个快要
死的老头子。想起它在东北洼里骑母牛时那股生龙活虎的劲头,我的心里感到很
不是滋味。
我拉着大小鲁西跟在双脊尾后,我的头脸距双脊的尾巴很近。我的鼻子与双
脊的脊梁在一条水平线上,我的双眼能越过它的弓起了的背看到杜大爷的背。
我们默默无声地挪到了河堤边上,槐花的香气在暗夜里像雾一样地弥漫,熏
得我连连打喷嚏,双脊也连打了几个喷嚏。我打喷嚏没有什么痛苦,甚至还有那
么一点精神振奋的意思,但双脊打喷嚏却痛苦万分。因为它一打喷嚏免不了全身
肌肉收缩,势必牵连着伤口痛疼。我看到它每打一个喷嚏就把背弓一弓,弓得像
单峰骆驼似的。
杜大爷不理我,都是那碗牛蛋子闹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把双脊
拉到一棵槐树前,把缰绳高高地拴在了树干上。为了防止双脊趴下,他把缰绳留
得很短。双脊仰着脖子,仿佛被吊在了树上。我不由地佩服他的聪明,这样一个
简单的办法,我怎么想不出呢?我学着他的样子,将大小鲁西高高地拴在另一棵
槐树上。
我也获得了自由。我说:“杜大爷,您的脑子可真好用广杜大爷蹲在河堤的
漫坡上,冷冷地说:”我的脑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你老人家的脑子好用!“
我说:“杜大爷,我今年才14岁,您可不能叫我老人家!”
杜大爷说,“您不是老人家谁是老人家?难道我是老人家?我是老人家我连
一块牛蛋子都没捞到吃,你不是老人家你******吃了一碗牛蛋子!这算什么世道?
太不公平了!”
为了安定他的情绪,我说:“杜大爷,您真的以为我吃了一碗牛蛋子?我是
编瞎话骗您哪!”
“你没吃一碗牛蛋子?”杜大爷惊喜地问。
我说:“您老人家也不想想,麻叔像只饿狼,老董同志像只猛虎,别说六只
牛蛋子,就是六十只牛蛋子,也不够他们吃的。”
杜大爷说:“那盘子里分明还剩下半盘嘛!”
我说:“您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给麻婶留的。”
杜大爷说:“你这个小兔崽子的话,我从来都是半信半疑。”
但我知道他已经相信我也没吃到牛蛋子,我从他的喘息声中得知他的心里得
到了平衡。他从怀里摸出烟锅,装上烟,用那个散发着浓厚汽油味的打火机打着
火。
辛辣的烟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气。夜已经有些深了,村子里的灯火
都熄灭了。天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银河有点灿烂,有流星滑过银河。河里
的流水声越过河堤进入我们的耳朵,像玻璃一样明亮。槐花团团簇簇,好像一树
树的活物。
南风轻柔,抚摸着我的脸。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
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烦恼。大小鲁西呼吸平静,双脊呼吸重浊。它们的
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我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响着。因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
我也学会了反刍的本领。刚才吞下去的牛蛋子泛上来了,我本来应该慢慢地咀嚼,
细细品尝它们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还要精的杜大爷闻到,所以我就把它们
强压回去。我的心里很得意,这感觉好像在大家都断了食时,我还藏着一碗肉一
样。现在我不能反刍。我往杜大爷身边靠了靠,说:“大爷,能给我一袋烟抽吗?”
他说:“你一个小孩子,抽什么烟?”
我说:“刚才你还叫我老人家,怎么转眼就说我是小孩子了呢?”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人哪,只能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他把
烟锅子往鞋底上磕磕,愤愤不平地说:“退回20年去,别说它娘的几只臊乎乎的
牛蛋子,成盘的肥猪肉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馋!”
我说:“杜大爷,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着在你这个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爷说,“我对你说吧,那时候,
每逢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顶现在七斤还要多,不割肉,必
买鱼,青鱼,巴鱼,黄花鱼,披毛鱼,墨斗鱼……那时候,马桑镇的鱼市有三里
长,槐花开放时,正是鳞刀鱼上市的季节,街两边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睁眼。
大对虾两个一对,用竹签子插着,一对半斤,两对一斤,一对大虾只卖两个铜板。
那时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钱。现在,你有钱也没处去买那样大的虾,那
样厚的鳞刀鱼,嗨,好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好东西都被什么人吃了?俺大女婿
说好东西都出了口了,你说中国人怎么这样傻?好东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么口?
出口换钱,可换回来的钱弄到哪里去了?其实都是在胡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
百姓也不是那么好胡弄的。大家嘴里不说,可这心里就像明镜似的。现在,这么
大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几百个小队,七八万口子人,一个集才杀一头猪,那
点猪肉还不够公社干部吃的。可过去,咱马桑镇的肉市,光杀猪的肉案子就有三
十多台,还有那些杀牛的,杀驴的,杀狗的,你说你想吃什么吧。那时候的牛,
大肉牛,用地瓜、豆饼催得油光水滑,走起来晃晃荡荡,好似一座肉山,一头牛
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简直就像
豆腐,放到锅里煮,一滚就烂,花五个铜子,买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两高粱酒,
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听着声,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杜大爷,您是编瞎话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