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刘乡回到病房，穆歆转身走进囡囡的病房，看到王莹正陪着囡囡玩折纸。囡囡虽然已经17岁了，但是言行举止却好像才十岁左右。直到穆歆站到她床前，她才漫不经心地瞅了穆歆一眼，继续折手上的千纸鹤。折好后，很高兴地举着对王莹说：“王医生，我折好了，你看好不好看。”
“好看，囡囡最聪明了。”王莹连忙恭维她，就像对一个才四、五岁孩子。
“我的千纸鹤最漂亮了！”囡囡果真很受用，胖胖的一张脸笑出了孩子才有的天真无邪。王莹和穆歆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都在心里打了个颤。既有怜悯又有无奈。
“这是穆医生，和我一样都是心理咨询师，和穆医生打个招呼吧。”王莹对囡囡说。
“穆医生。”囡囡小声地叫了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囡囡现在可以听王莹的话，算不错了。才来时，连父母有时候都不认。可见，为了和囡囡建立良好的关系，王莹下不少功夫。在哄孩子方面，王莹还是很拿手的，因为她的个性就单纯、好玩。但是，有了好的关系，只是开始。重要地是进入到患者的内心世界，打开她心里的死结。但对于已经精神分裂近四年的囡囡来说，治疗的原则仍然以药物治疗为主，而心理咨询到底可以从中起到多大的作用，还真不好说。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地，如果仅仅是药物治疗，囡囡的好转也很难持久。这也是她为什么从发病以来，总是复发，隔三差五地来住院。王卿颜这次希望心理咨询跟进，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
“囡囡，你好。你折的千纸鹤真漂亮。”小孩子都喜欢听表扬的话。囡囡现在的心智和一个十岁左右孩子的差不多。她被诊断为精神发育迟滞，精神发育迟滞又称精神发育不全，是一种可由多种原因引起的脑发育障碍所致的综合征，以智力低下和社会适应困难为主要特征，可伴有某种精神或躯体疾病。
“送你一个吧。”也许囡囡今天心情特别好，也许是因为穆歆那句称赞的话，囡囡无比慷慨地送了只千纸鹤给穆歆。
“谢谢。”穆歆特意郑重地用两只手捧过这只千纸鹤，仿佛千纸鹤已经被赋予了生命，一不小心，随时都可能振翅高飞。
“你看，穆医生很喜欢你的千纸鹤，也喜欢囡囡，是吧？”王莹既是对囡囡说同时也是对穆歆说。
“是的，囡囡很可爱的。”看着病床上的《清宫外史》《大明王朝》等历史书籍，多少让穆歆有些惊诧。“这都是你的吗？”
“是呀，都是我的，我就喜欢历史。”终于可以把珍藏多年的宝贝拿出来显摆似的，囡囡分外得。
“穆医生你喜欢历史吗？”
这话可真是问到穆歆的痛处了，虽说是学文科出身，但穆歆永远也记不住那些朝代或事件开始和结束的时间。高考时，大约整张卷子老师都找不到确切的时间点，只能看到秦朝末年、宋朝中期或清朝初期等字样。结果，考得最差的科目毫无悬念地由历史中标。
“还行吧，不过肯定不如你。”这句话倒是句大实话。
“我最喜欢隋、明、清三个朝代了。我给你背背清朝的皇帝吧，太-天命；太宗-天聪又叫崇德；世祖- 顺治； 圣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仁宗- 嘉庆；宣宗- 道光；文宗-咸丰；穆宗- 祺祥又叫同治；德宗-光绪；最后是宣统。”囡囡自顾自地背完，骄傲无比的看着穆歆，似乎等着穆歆发糖果以资鼓励。
穆歆没有糖果，如果有的化一定给她，以掩饰此时自己的尴尬和汗颜。“囡囡真棒，穆医生都背不下来呢。”其实穆歆只知道两、三个。“这样吧，囡囡，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你可以给穆医生讲更多的历史知识，好吗？”
“好呀，穆医生，我换件衣服。”
“不着急，我等你。”
囡囡脱下身上的睡衣，换了一件外套。又对着镜子，仔细地把头发重新梳过。其实她的头发很短，却被强硬地在后脑扎了两个小揪揪。看着这两个不成气候的小辫，穆歆真替她的头发难受。但，更让穆歆难受的是，她在头发的两边各夹了三个品种、质地不一的发夹，还美滋滋地在镜子前左顾右盼。穆歆脑海里立刻出现一幅电影画面：一个女孩。衣服褴褛，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舞者一根枯黄的树枝，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奔跑，傻笑。这不是一幅美丽的画卷，而是一幕令人忍不住会扼腕叹息、唏嘘不已的场景。
来到咨询室坐好，穆歆问她：“囡囡，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历史的？”
“我从小就喜欢呀。还喜欢看历史剧。我家里就有《雍正王朝》、《康熙大帝》的CD呢。我都看了好几遍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历史呀？”
“我爸爸喜欢。所以我也喜欢。”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我喜欢历史里那些有名的皇帝，多威风多气派呀。”
“哦，那在现实生活中，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我喜欢我爸爸。”
“还有了？”
“没有了。”囡囡歪头想了想，坚决地说。
“你以前上学的时候，没有玩得好的同学或朋友吗？”
“没有，他们都不喜欢我，还欺负我。”
“你是说同学们都欺负你吗？”
“他们是怎么欺负你的？”
“他们骂我是肥猪，丑八怪，每次看到我就吐我口水、还打我。连老师都欺负我。”说起这些屈辱的往事，囡囡很平静，居然没有愤怒也没有太多的哀伤。也许是应了那句话：哀大莫过于心死吧。病历上显示，囡囡发病时间是六年级毕业会考前夕，看来这个女孩被羞辱有一定历史了。
“老师也欺负你？”穆歆感到有些愤怒。
“是呀，我们体育老师还叫我扎着围裙在台子上扭屁股给他们看。他们大家都笑我，没人喜欢我。”
“当时，没有其他人阻止吗？”
“没有”
“你没有告诉班主任或爸爸妈妈吗？”
“有时说，有时不说。说了他们也还是欺负我。”
“囡囡，他们这样欺负你，是不对的。你是个好女孩，他们不应该欺负你。”穆歆一定要给囡囡一个肯定地支持。虽然这样的支持来得有些晚。但是，穆歆还是看到了囡囡眼神中一丝别样的神采。
仔细端详着囡囡，穆歆似乎有些明白囡囡被同龄孩子排斥的原因：囡囡生理上的发育在同龄孩子中比较早。高又胖的身材，使她显得有些突兀。而同时心智的发育却比同龄的孩子迟缓一些，结果不幸成为其他孩子歧视和攻击的目标。这是人性中最常见的丑陋一面，不能容忍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或事，即使是孩子也不例外。排除异己，不知道是生物繁衍的需要还是生物进化的选择？但是对于人类而言，有时未免过于愚蠢和残忍。
“那你被他们欺负的时候，是不是很难过？”
“嗯。”
“难过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看历史书呀，历史剧呀。”
“还有吗？”
“没有了。”
“看历史书和历史剧时，你就能感觉好些吗？”
“挺好的。我觉得我好像回到了古代，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古代，具体是那个朝代呢？”
“有时是隋朝，有时明朝或是清朝。每次都不一样。”
“穿越？回到那些朝代去干什么？”
“回到那些朝代，我就成了漂亮的妃子或公主呀？”
“哦，成了妃子或公主了，那你应该很高兴吧？”
“一开始很高兴，后来就不高兴，一点都不高兴了！”囡囡撅起嘴，满脸悲伤。
“怎么会呢，妃子和公主，有多少人喜欢和羡慕呢！”
“可是，我每次做了妃子或公主，最后都被别人谋杀了。”囡囡神情沮丧、黯淡，似乎这些悲催的事情曾实实在在地发生过，而且还不止一、两次。
看来，在现实生活中饱受挫败的囡囡，不得不逃到自己喜欢的历史奇幻世界里寻求慰藉。可是，历史世界却也是这么地残酷无情，明明成了万人瞩目的妃子或公主，结果还是没有落个好下场，次次死于非命。惶惶不可终日的囡囡，无论在现实还是幻想里，都无法找到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再加上毕业会考这最后的一根稻草，终于，心智脆弱的囡囡无法承受这生命之重，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地隔离开来，在她十三岁的那个初夏。
“穆医生，我最喜欢夹子了，你看我的夹子漂亮吗？”囡囡突然高兴起来，摸着满头的夹子，晃着脑 袋等着穆歆夸奖。
“夹子都很好看。”穆歆还是决定满足她小小的虚荣心。
“今天下午，我还要和我妈妈出去，再买些夹子回来。”
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女孩还是女孩，爱美的天性还真是冥顽不化呀。不过，穆歆觉得还是有必要给她一个小小的建议：“夹子是好看，但是头上一边夹一个就好了，没有必要把夹子都夹在头上。那样不好看。你看那些护士姐姐一般头上只有一个或两个夹子，对吧？”
“是吗？”囡囡歪着头想了想，“可是，这些夹子我都喜欢呀。”
“囡囡，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穆歆转了话题。囡囡的心智停留在发病时的年龄，有时甚至更小，所以很多事情让她一下子就明白和接受，是不现实的。
“爸爸吧。他有时陪我玩，妈妈太忙了，不陪我玩。”
“除了爸爸妈妈，还有谁和你一起玩？”
“没有了，爸爸妈妈不陪我，我都是自己玩。”
“你每次出院回家，都是自己在家吗？”
“保姆陪我。”囡囡回答。
“那你开心吗？”穆歆问。
“不是很开心。”
“你的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和别人说过吗？”
“没有。我只和你说，穆医生。”
“为什么呢？”
“因为她们不像你这样亲切，也不像你这样问我。”
穆歆听到这话，哑然失笑。亲切是穆歆作为心理咨询师最有力的武器。除了刻意为之，穆歆在这个方面也占了天然优势：一张略微有些圆的笑脸，声音轻柔但不失坚定，个性温和，很容易获得病人的信任，使他们可以毫无戒备地打开心扉，尽情倾诉内心的苦闷。烦恼只要及时倾诉出来，心理的负担就会减轻不少。
“是吗？那以后有什么烦恼你就找我说，也可以和王医生说。”穆歆说。
“好的，王医生也挺好的，她陪我玩。”囡囡突然特别高兴，对穆歆说，“穆医生，我下午还要出去买夹子，回来送你一个吧。”
“哦，那谢谢你了。”
“不用。我和我妈妈一起去，我要什么，我妈妈都给我买。我买回来，戴给你看。”囡囡此刻就是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只想着如何让自己更美，别无他求。
囡囡的无忧无虑，却让穆歆心情愈加沉重。她情愿看到囡囡作为十七岁女孩真正该有的样子，但穆歆知道，要想让她的行为举止符合十七岁年轻女孩应有的成熟，在医学上可能已是回天无力。毕竟，四年的光阴囡囡已经虚度了，心理没有随时间而成长。这个时候，穆歆还真希望有所谓的巫婆、灵媒、外星人之类的存在，至少可以创造出凡人心力所不能企及的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