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生死之间
远古上神第一次居然为了寻衣衫而翻遍了一座山。这在深居天宫的上神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他准备使个术法换套衣衫的时候，他在自己的法器中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一个刚刚降生人世的婴儿就包在他的衣衫里面。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不是那些不死不生的神仙。他自认为见惯了神仙们的看似超然物外，实则空虚寂寞。
神，身负天地造化之力，怀抱山川四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来去逍遥，无拘无束。在凡人看来，这是一种奇幻的境界，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不用为衣食愁烦，不用为得失担忧，生命是静止的，没有一丝活力。静止到人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活在人们的想象力之中。
远古上神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不同于神力造化之外的力量。他竟然为那个新生命的诞生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上神坚信，除了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他见过盘古热泪涌流之盛况，而从自己眼中流出眼泪是极为难得的。他往时立于九天之上俯视大地，一切在他眼里渺如沧海之一粟。此刻他立在人间，骤然觉得，人的存在才是最值得造物主引以为傲的。
他不顾自己赤身裸体，就一路狂奔向那个新降生的婴儿面前。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他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悸动。这是他为神以来第一次冲动。因为未着寸缕，才更显出上神心情的剧烈。
上神没有一天不在思索为神的真谛之所在。如果仅仅是一种物质存在方式，那同不存在有什么区别。而从这一天开始，他找到了那个真谛。是对生命的一种纯粹的感动。
从那以后，上神不再怨恨那无根池里的无根水将他卷到凡间来。他甚至想，即便天地也忘记了他这尊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开始教那个新生的婴儿术法，教给他最精纯的造化灵力。教他宇宙众生之语言，以通晓万物生灵之义。
那个婴儿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不仅知晓了成仙之术，还能融会贯通，造福一方。他在修仙界的名声逐渐大了起来。就这样，那个上神在教完了所有他会的术法精义之后，寂灭归空了。
孩子虽然得了神术，却未得神理。处处显摆法术，卖弄玄虚。他可以同人间任意诡辩家辩论，他可以变幻出各种常人不能得的物事来。他开始学上神收徒，将成仙术法传扬。他可以凭借从上神那里得到的长生不老之术，在人间谋得权威。就算是人皇，也不得不尊他为仙长。
他在栖芜山待了一些时日之后，便决定行走四海，继续传道。后来他觉得传道之路，乏累非常，就又回到栖芜山。他在栖芜山开始闭关修炼起来。
他闭关的日子，他又开始回想上神所言。上神毫无保留的传授，并未解除他的疑虑。他也没有因为修习神仙术而脱去尘世烦愁。
人之景仰钦慕，固然足以愉悦其心，然而人迹散去，夜深人静之时，他除了仰望不尽的夜空，除了不断修习仙术，并无多少欢愉可言。
身居人境，固然足以得三分闹热，然而也止于三分。离群索居，就连三分闹热也无有了。他至今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上神会惊叹他的降生，为何上神要将神仙术法传授与他。他看到常人尽享天伦之乐，夫妻得闺房之趣，即便是愚顽不化的痴儿，也能整日喜笑颜开。为何他拥有众人所羡慕不来的长生不老，拥有广博的卓越见识，他反倒不知何为乐呢？
想过吞金自杀，想过投井跳海葬身鱼腹，想过坠入火山岩浆之内灭魂灭魄，终日祈求上神收回赋予他的一切。都未能如愿以偿。
后来，栖芜山新修成了二仙。他在惊异于二仙瓶身之际，他突然领悟到，不是知识术法本身令人生乐。而是你可以用这些术法造福某些人，某些事，是那种成就感令人愉悦，忘乎所以。
如同上神，他是在发现自己的神力可以造福于婴儿，才欣然赤身裸体奔往婴孩降生地。
于是他在为栖芜山新修成的二仙惊叹之余，开始了他的造福生涯。
锦真讲完故事之后，近乎痴迷地望着宋宣之。他在想，红翳是否会察觉到他的默默无闻的造福呢？
“锦真师傅？”宋宣之提示着锦真继续讲下去。
锦真察觉到宋宣之神色无波之后，苦笑着沉默了。半晌才道：
“你只当苦海难度，是锦真为了缓解这苦味，才给你讲了这么个故事！你也就一听，我也就一说！我来这苦海其实说起来滑稽至极！之前我想来却不能来，待我真正想好好活下去之时，却被请了过来！”
“无论是人，还是神，皆有身不由己之时！”宋宣之叹着感慨道。
“我不会让你在这苦海浸三十年的！”锦真说着捏了个诀。眼睛里似是闪着火花。
宋宣之只觉苦海的水一阵翻涌，由之前的黑色变成了血红色。
“锦真师傅！”宋宣之不可置信地看着锦真的眼睛里流出血来。她张大了嘴，又惊又怕道：
“锦真师傅，没有用的。在这苦海里，是你想到什么，海水就会变成相对应之味！你使多大的术法，便会有多大的反噬！你现在身浸于此，不但救不了我，反倒累及自身！”
锦真却似是充耳不闻，继续在口中念念有词。海水将两道孤魂卷到相对的两边。一边是黑浪翻涌，一边是红浪盈天。
“锦真师傅，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宋宣之大声吼着，看着对面的锦真似是要被红浪吞噬。
“沧海横流，肉身尽腐。所思所想，俱为思空。草木回生，血泪复涌。载吾身去，度尔身休。万念化舟，千身作土。淹乎幽冥，地府不阴！”
只觉地府里的阴气都向苦海聚集来。苦海不断上涨。宋宣之身子沉浮不定，她想阻止锦真，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锦真继续念道：
“天负阳，地含阴，大化生死，死生无序！真命度伊！”
“好一个‘真命度伊’！锦真的动作还真是大啊，你以为你一己之力可以颠覆我的地府吗？”
伴随着一声狂啸，刚刚升腾的苦海，却被一道更加霸道醇厚的力道压制了下去。却是一身黑色大敞的地府君只身来到苦海岸边。
他手一招，便将锦真七窍流血的身子捏在了掌心。邪魅道：
“锦真你可是答应过本君的，怎么，出尔反尔？”
锦真扭动着身子，面容扭曲道：
“你要如何惩治与我，锦真绝无半句怨言！只是……”锦真望了一眼宋宣之，继续道，“只是请君上放过她！她有多少年，便让锦真浸多少年苦海！”
“哈哈哈！你不要太抬举你自己了！你不过一个偷习了神仙之法的肉体凡胎，可没有资格换一个货真价实的仙身出去！本君本来还对你挺感兴趣的。只是感兴趣是一回事，放不放她是另一回事！况且就连烛阴都不敢把她带走，你又有何能耐和本君谈条件！”
“君上不是一直想要一件宝贝么？有了它，君上可不仅仅只是拥有一个地府了！”锦真利诱道。
“什么宝贝？”地府君似是有了一丝动容。使了术法松开了抓住锦真的手。挥退紧跟上来的鬼将。
“除非君上先放了她，否则，锦真倒想和君上大战一场，看看是鬼的力量大，还是人的力量强！”
地府君听了，恼羞成怒道：
“你竟敢威胁本君！”
“那也得看锦真有没有威胁君上的资本！”锦真不甘示弱道。
“你信不信我将你碎尸万段！”地府君一掌劈向趴在地上的锦真。
“锦真生前百般求死而不得，死有何惧，活着才需要勇气！君上自知锦真乃远古上神嫡传弟子，毕生所见宝贝不计其数，能与君上谈条件的，自然不是凡兵俗铁，君上数万年年来深居地府。地府阴气逼人，不见天日！君上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也能飞龙在天，坐拥四海，俯瞰日月星辰，受三界朝拜，仙民景仰！”锦真不卑不亢道。
“你可知，你今日大放厥词，足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地府君口上威严不减，而目光却微不可察地一阵闪烁。
“是不是大放厥词，君上心里自有计较！锦真之命不足惜，君上成就霸业之机遇，却不是轻易就能得的！”锦真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阴森的苦海，泛着幽绿的波光。不时有浮上来的鬼头，也有新沉下去的腐尸。宋宣之望着岸上剑拔弩张的地府君和锦真，一时之间，松了口气，不知是为锦真无性命之忧，还是因为苦海恢复了死寂。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烛阴那淡漠高寒的面孔。
若是不去理会大荒之外，九州之间的纷乱纠葛，宋宣之真的只是一个执念很深，不理仙俗的精怪。不论是非对错，不分人情世故，六道轮回也始终如一，她心里只有那座钟山，没有九州四海，没有八荒浮沉。只是一个念而不得的小精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