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之从芷禾家里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回家随便收拾一番已经是傍晚时分。
“宣之哥哥!宣之哥哥!”芷禾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宋宣之开门,只见芷禾端了一锅汤,还散发着肉香的味道。“这是娘亲让我端来给你的,娘亲说以后有什么事,比如洗被褥什么的都可以交给她!”芷禾说着不待宋宣之答话便边跑边跳着离去了。
在宋宣之看来,她始终融不进尘世生活,仿佛她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生物。在外人看来,她天资聪颖,只是不够亲近人。而她今日的做法,却是令这个本就没有多少新鲜事儿的小山村增添了新的谈资。
“你们知道吗?那宋宣之居然令那朱家焕发生机,一家人重新和和美美过起日子来了!”
“可不是,宋宣之年方二十,那芷禾年方十二,说不定,宋宣之是看上了那芷禾!”
“一定是的。前时村头那刘老婆子给宋宣之说亲,却被宋宣之轰了出去!原来人家早就心有所属了!不过那芷禾生得的确活泼伶俐,水灵鲜透!”
人言可畏,不过对于宋宣之来说,沉默是最好的辩白。她端着鲜肉汤进了屋。紫芜的惊叹声响起:
“姐姐,什么东西这么香?”紫芜一缕烟飘了出来,身上挂着的紫色瓶串,随着她的动作摆动起来。她凑近那肉汤嗅了起来,神情陶醉,“我好久不曾吃肉了!姐姐,我发现你还真有女人缘,随便几句话就唤来一锅汤,可惜不是男儿身,要不然连……”
“吃都塞不住你的嘴!”宋宣之揪着紫芜的耳朵坐在桌旁,又递给她一个汤勺。
两人正喝着香美的汤的时候,突然一道黑影闪进屋内。紫芜警惕地挡在宋宣之身前。在看到来人面孔的时候,转惊为怒大喝道:
“洛华,我找得你好苦!你竟敢送上门来!”
宋宣之忙拉着紫芜坐下道:
“喝汤,不要管他!”
洛华说着也找了个座位坐下道:
“红翳,我说过,我会再来的!”
紫芜听到他这句,将汤掀翻在地,瞪着宋宣之道:
“姐姐,你居然偷偷见过他,也不告诉我?”
“阿芜,我说过,不要再生事端,我……”
“红翳,你愿意与我重修旧好么?”洛华眼睛直视着宋宣之道。
“姐姐,我说过,你的仇,便是我的仇。既然你不愿意报仇,便由我一人独力承担!”
紫芜见到宋宣之无动于衷,顿时火冒三丈,抽出随身佩剑砍了桌子,洛华后退一步,似是吓得不轻。紫芜见状,直接挥剑刺向洛华。
宋宣之本以为紫芜只是闹一番就够了,却没想到紫芜已经对洛华拔剑相向,当下快步挡向洛华身前,双手抓住剑尖。
“姐姐!”
“红翳!”
洛华与紫芜几乎是同时惊叫出声。
宋宣之紧紧抓住剑尖,气息微弱道:
“如果我死了,仇便也死了!”说罢就要将剑尖往自己腹部刺去。
紫芜见势急忙抽出剑,却见宋宣之双手被剑锋割得皮开肉绽。鲜血从指缝漏出,滴在地面上。
紫芜忙撕下裙摆替宋宣之包扎,粗暴地推开洛华将宋宣之抱住,沉痛道:
“姐姐,你为何要以自我牺牲成全他生为乐呢?以前你做鬼做仙,做禽做兽,每轮回一道,都以自我牺牲终了。难道,你的生,就是为了他生去死么?”
说起来,宋宣之的六道轮回史,还真是出奇地命途坎坷,不知道她做瓶中仙的时候,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司命仙君,才将她的命格写得这么荡气回肠,这么回环曲折呢!她的命运,一个字,惨,两个字,悲惨,三个字,特悲惨。
六道分为三善道和三恶道。三善道为天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为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天道轮回的时候,她是被打下凡间的神女,嫁给了一个一贫如洗的男人。初之时,她对她这个贫穷的丈夫还是甚为满意的。她的丈夫即便一贫如洗,但始终乐观坦荡。
然而好景不长,她的丈夫无意中得了一神杯,并且男人得知,只要往杯中注入泪滴,便可化泪为金。男人欣喜非常,渐渐冷落了她。整日想方设法往神杯中注入泪滴。于是他的金子也越积越多。
男人成了地方首富,却也更加贪婪。她度日如年,看着丈夫为了流泪已经是形容枯槁。她为了让丈夫恢复往日模样,便将丈夫骗到金山上,对丈夫说:
“你是否想要得到更多金子?”
丈夫听了她的话,欣喜非常道:
“你可有法子?”
“杀了我!”
她没想到的是,丈夫二话不说举刀砍向了她,她弥留之际,丈夫流出悔恨的泪水道:
“杀你,才能让我引以为戒,不再沉迷以泪换金!”
做家禽时,因为主人急需鸡汤。本来宋宣之排行最小,在看到鸡兄鸡姐们一个个畏葸不前,畏惧刀血时,她二话不说一头撞死在墙上。
做饿鬼时,好不容易得了点主人赏赐的鬼粮,却在看到一个小饿鬼饿得都没了鬼样的时候,就将那仅有的鬼粮给了小饿鬼。最后自己却饿死了。鬼饿死了可是连魂都没有了的。
时至今日,她差一点又要为洛华成了紫芜的刀下鬼了。这样的戏码,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重演。若她是戏子,真真是献身的典范。
宋宣之却仿若并未感到手的刺痛,只是软着语气道:
“阿芜,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天真无邪。成型之后也只会戏水揉泥,不近人身。”
紫芜听了,将包扎好的宋宣之的手轻轻放下道:
“姐姐,虽然我往时爱慕洛华,可我知道,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宣之淡淡道,“这些,都是很久的事了!事情……”
原来,数千年前,洛华还是钟山之东一目国的王子。唯一的爱好便是四处搜罗精瓷玉器。他虽然是一目国人,却不似国人只有一目。也就是说,他是一目国唯一生有双目的一目国人。
一目国人认为,这是上天开了眼,赐了一目于一目国。不巧就长在洛华——王子身上。
待洛华长到成年之时,洛华无意得了两只玉瓶。一曰紫玉瓶,一曰血玉瓶。这对玉瓶传说吸了观音娘娘圣瓶里的无根水,经真火煅烧,修了仙身。就伴在洛华边上,
这二仙与洛华的故事,在一目国,一时之间传为美谈。旁人皆知紫玉瓶紫芜精巧乖张,血玉瓶冷艳妖娆。二玉一行动便是大风大浪,不久便是祸起四方,扰乱一目国宁安。
后来终于闹到了天上。紫玉瓶紫芜盗了观音娘娘的圣瓶,毁了无根草,致使无根水泛滥逃出无根池,淹了人间界。
天帝一怒之下除了二小仙仙籍。二小仙只得继续以精怪之身伴在洛华左右。
洛华与钟山的山神烛阴,交情甚好。便将血玉瓶送与烛阴供在山神庙里。
许是距离产生美,洛华却对这血玉瓶红翳生了别样的情意。山神烛阴也不以为意,淡淡道:
“不过一个花瓶而已,你宫里还缺这物事?”
血玉瓶小仙红翳,秉着来者不拒的原则,这一来二去的相会,国人以为王子与这红翳是看对眼了。就连妹妹紫芜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洛华对这红翳的情意似是尘埃落定。王子洛华闻听了巫师,即现世宋宣之的亡去的父亲,宋明的闲时玩笑之语。说是瓷窑若想烧出好瓷来,须以瓷器之祖,祭以仙身,便能固土凝胎。
洛华便跑到钟山寻烛阴要回了血玉瓶。一目国人只当是他们的王子终于赢得佳人芳心,也是天作之合。
然而却是要她以身祭窑。
这日洛华一身白衣,红翳一身红衣。女子神色淡然,只问了句:
“你拦是不拦?”
见他不答话,便继续道:
“如此,洛华,我便不记了。”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山神,烛阴。
他始终如看戏一般,看着这一切。于他,不过庙里少了只贡瓶而已。洛华,不过是她历劫的引子。只有烛阴,他能,却不甘心。
在她焚身的前一瞬,她就预到了自己的命盘。在窑里,如浮萍一般,看尽世人调笑玩弄,仿若身体不是她的,被火焚了也与她无关。也许她本来就从火里来,也不觉得痛,又或许是痛到极致,也麻木了吧。
烛阴看戏,她也看自己的戏。
这一番前尘梳理,宋宣之却只淡淡望了洛华一眼,道:
“阿芜,放他走吧,洛华也好,烛阴也罢,却与我们无关了!”
洛华却似是不解我救了他却又让他离去,急道:
“红翳,你既然不怪我,为何要赶我走,我觉着你是理解我的!”
宋宣之表情一滞,一抹苦笑勾起,回了他道:
“洛华,我理解你。我理解你嗜玉成痴,每每你去山神的府里只知把玩赏看血玉瓶,并未曾正眼瞧过我。你每每只说我瓶身似血般明透灼艳,胎质优佳,天然香郁,何曾心念过我!就算我当初祭了你的窑,你也只关心你的下一只瓶子的成色如何。你真心把我放在心上过了么?”
“红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洛华似是被宋宣之戳到痛处,垂坐在地上自语。紫芜将宋宣之扶到榻上坐定。又走向洛华冷冷道:
“从今往后,不要再出现在我姐妹俩面前。今日你幸在我姐姐不与你计较。否则……”若不是宋宣之拦着,她定会将他大卸八块。
洛华颓然地从地上爬起来,从窗户跃了出去。
紫芜似是仍旧不解,道:
“姐姐,你说你并不曾爱慕洛华,又为何心甘情愿祭了他的窑?”
我淡淡道:
“紫芜,经了这么多事,你还没看透么?你从前也对洛华存了那心,今时却能对她起杀心。物换星移,变化之道。何况是你我呢,终究是要变的。”
“这洛华,纵是多长了一目,也看不透自己的真心!”
紫芜说着便化了一缕烟入了紫玉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