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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沉烟(叶翩然)

大红的帷帐,火红的烛光,烟崎坐得腰都有些酸了,偷偷掀开盖头向外看,四周一片寂静,偌大的宫殿再无一个人影。

烟崎长长地出了口气,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现在饿得头晕眼花,成亲真是一件累人的事,尤其作为一个皇后的婚礼,要完成的礼数太多太多。

空旷的大殿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忙盖好盖头,正襟危坐,心里却如同揣了一个小兔扑通跳个不停。

脚步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从盖头下可以看见一个明黄长袍的下襟,和下襟处露出的一双黄缎靴。

“让朕看看这朝花郡的第一美人是如何个美法?”盖头被轻扯下来,一张温和的笑脸出现在烟崎的面前。

这就是大兮朝的九五之尊,这就是烟崎的丈夫。

烟崎羞红的脸被面前人用手抬起,一双灵动的双眼被动地看着面前的人,少年英俊的面孔,入鬓的剑眉,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乌黑的双眼中有一抹惊艳。

“果然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皇帝的脸贴了过来,口中呼出的热气直吹到她脸上。

他的手拂上她的脸庞,冰冷而潮湿,一点点地滑落到她的颈间,在她细嫩的脖子上轻揉着。

烟崎的心都快要从嗓子中跳出,紧闭了双眼不敢张开,猛然颈间的手加重了力气,直握得她透不过气,她惊恐地张大了双眼望向他。

“哼哼!”他冷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在她惊慌的双眼中显得是那样尖利。

“他们以为用你就可以绑住朕的脚步吗?”他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涣散。

终于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双手中时,被猛地抛到床上,颈间的痛疼让她不停地咳嗽起来。

“记住了,没有人可以改变朕的心意,任谁都不可以。”他用力地扯下了床边的红帐,大步踏过,很快离开了这里。

烟崎甚至都没有看见他的背影,他已消失在宽大的宫殿中。

寒夜寂静而阴冷,红烛在空气中爆出一下又一下的噼啪声,没有人能去安慰这个大兮朝新皇后的悲凉。

“娘,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吗?”烟崎抱着华贵的缎被开始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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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兮王朝建国已有六十年,短短六十年里更换了三代国君,第三代国君年仅十六岁。

大兮王朝的开国国君本是前王朝的一个农民,因为受乡里达官贵人的欺负,从此入山寻名师学艺,本是为了报仇,后揭竿而起,从此成了一代风云人物,独霸江山,终成大兮王朝的开国国君。

朝花郡是大兮王朝的一个郡,但它却占有着国土的三分之一。

这片土地一直是大兮三代国君的心病,因为它被一个外姓王爷统治着。

这个外姓就是烟氏,烟氏宗族是前朝贵族,曾掌握着国家的大部分军权,而且与皇室还有着扯不断的血亲关系。

谁也不会相信,烟氏宗族会向农民义军倒戈,在烟氏与大兮开国国君进行了三天三夜的细谈后,烟氏打开了前朝国都的大门,为大兮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以此为代价换取的是朝花郡的土地,和代代大兮皇后。

当年的金戈铁马早已化做烟云散,现在大兮的皇帝云天是当年开国国君的孙子,对把朝花郡这样富饶而广阔的土地给予别人管理心有不甘,一再想把王权收回。

年仅十六岁的他便显示出为君者的霸气,脾气性格与开国君大有相似之处。

最了解他个性的是皇太后,大婚的第二天就从宫女那里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忍了忍,决定再等到几天看看,难道自己从小就培养的儿子会完全不顾自己的感受,真的冷落皇后?

可是一连几天过去,她却被自己听到的消息所震惊。

首先听宫女们说皇帝很勤政,甚至通宵待在御书房中,皇后所待的朝花宫一天也没有去过。

第二就是新皇后,她每天在宫内与宫女们嬉戏,似乎根本没有把皇帝的冷落放在心上。

烟萝皇太后再也坐不住了,大步向朝花宫而去。

还未进宫门就听见里面有嬉笑声传来。

宫门打开,她目瞪口呆,只见那大兮王朝的新皇后正攀在院中一株梅树上,大红的衣裙随风飘展,如同一个翩飞的蝴蝶。

“这是出了什么事?”烟萝吓白了脸,大步走到树下。

“姑姑来了?”树上的烟崎听见声音向下看,小脸被冻得通红,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芒。

“你在做什么?”烟萝大叫,转身向其他宫女冷喝道,“你们都做什么去了,让皇后爬到这么高的树上,都不想活了吗?”宫女和太监吓得呼呼啦啦跪倒一片。

烟崎却在树上格格地笑了起来,“姑姑,别责备她们,是我自己要上来的,你瞧,我们的毽子落在这上面了。”说完伸长手臂向一枝细弱的枝头攀去。

“快下来,掉下来怎么办?”烟萝已顾不上生气,眼看着她脚踩着枝条向前小心地攀去。

烟崎边用手去攀枝条边大声道:“姑姑别怕,我从小就会爬树,不会掉下去的。”

终于可以拿到那个五彩的毽子了,烟崎一只手扶着树枝,另一只手用力拿到了那个毽子。

“拿到了。”烟崎高兴地欢呼,却猛地发现四周沉浸在一片不正常的寂静中,她不解地向下望去,在宫门口,对上一张冰冷的面孔。

阳光照耀下,他的面孔有点不太清晰,但那冷肃的神情,明黄的服饰和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都证明着他的身份,大兮的国君。

树下跪成一片,烟崎却冷冷地站在枝头上不说话,冰冷的风吹过她的面孔,如同那夜他冰冷的双手。

偌大的宫院中如同死般寂静,云天冷冷地注视着站在枝头的烟崎,看着她眼中升起倔强的神色,他皱了皱眉。

“皇上怎么来了?”烟萝打破了尴尬招呼着。

云天看了母亲一眼,才知自己失礼了,忙大步向前去行礼。

其他宫女太监飞跑着去将烟崎从树上扶下。

烟崎行了礼远远地站着,低眉敛目,脸上冰冷一片,远不是刚才那神采飞扬的模样。

云天扶着母亲坐下,微笑道:“母后这几天胸口好了点没有?儿臣送去的药还行吗?”

烟萝笑了笑道:“皇上还真孝顺,只是我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也经不起什么事。只要你好好的,我的身体就好好的。”

云天笑道:“现在天下国泰民安,母亲不要有什么不安心的,对吗皇后?”他忽然向烟崎问去。

烟崎惊异地抬起头来,看见云天脸上虽绽着笑容,眼中却含着冰冷。

烟崎的心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但她却努力地展开一个艳丽的笑容,向烟萝道:“是呀,姑姑,皇上这样励精图治,治理着老祖宗们用血汗打下的江山,开创了这盛世,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烟崎看到云天眼中的冰冷变成一股愤怒,那被黑暗吞噬的心才得意地喘了口气。

烟萝笑着站了起来,向烟崎道:“你这样想就好,虽然现在皇上还没有纳其他妃子,但这也是这两年的事儿,你是后宫之首,要识大体,懂礼数,多体量皇帝,知道了吗?”

姑姑的话句句带有深意,烟崎在心中叹息,来时母亲的话语又响起在耳边。

“崎儿,送你去大兮,母亲其实是不忍心的,现今的新皇上,是个血气正盛的毛头小子,他倔强地同你姑姑作对,你去了,只怕他不会太喜欢你。但你要明白这是你的命,你别无选择,要在那里生存下去,你只有适应,并寻找生机。”

烟崎后悔刚才流露出来的锋芒,偷眼看了云天一眼,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自己,忙低了头低声道:“我会的。”

烟萝满意地笑了笑道:“好了,既然皇上回来了,我就先走了,你们两口子也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好好在一起叙叙吧。”

眼看着皇太后出了门,云天在院中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那株梅树出神。

宫女们递上一杯热茶后,急忙退了出去,一会儿偌大的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云天用修长的手端起凝脂白玉的茶杯,慢慢含了口茶,望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烟崎道:“皇后这几天过得还好吧?”

烟崎不带一丝感情道:“谢谢皇上关心,过得很好。”

云天冷笑声道:“过得好就行,希望皇后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烟崎猛地抬起头来道:“心里当然也是这样想的,难道皇上不希望?希望看到臣妾以泪洗面,上吊自尽才满意吧。”

“啪”的一声,云天手中的白玉杯被摔得粉碎,他霍然起身,呆望了她半天,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转身大步向宫外走去。

烟崎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一滴泪珠轻轻地落在衣襟上,又滚落到泥土中,化为一滴花样的泪痕。

年轻的皇帝终于要有所行动,他首先在朝内推行新法,接着在南方大练兵,这引起了朝花郡和当朝许多权贵的不满,以至皇太后为首的许多大臣开始公然对抗新法,皇帝和皇太后在大殿内吵得不可开交。

大兮朝晖世三年,新皇与皇太后冷战,皇太后公开干涉朝政。

云天独自坐在御书房里,面前的案牍堆成了山,无心去看一眼,作为一国之君,他什么权力也行使不了,他还有什么可做的?

猛然抬头看见宫墙外的天空中似乎飘飞着什么,他站起身来,向外看去,才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明净,柳叶也是如此的清新,原来是春天来了。

太监小武子一路小跑着给皇帝送了便衣帽,这个沉寂了数十天的皇帝竟要到后院中去转转。

云天仰天看着那个上下翩飞的蝴蝶风筝,一路追到朝花宫的门口才惊觉地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这个门槛干净的大门发起呆来,从那天走后,三年了,不论皇太后有多大的压力,他没有再踏入这里一次。

小武子见状上前小心翼翼地问:“皇上,要不要小的去通报一声?”

云天摇了摇头,准备走开,那红砖高墙内猛地传来几声清脆的笑声,他回过头来,看见宫墙上开得正艳的粉红桃花,不再犹豫,调头而回,大步走进宫门。

“小青,你这个小妮子,小心被我抓到。”一个淡粉的身影一闪,扑到他面前,不等他发出声音,用力地将他抱在怀中。

“哈哈,终于被我抓到了吧。”怀中人兴奋地大叫着,仰起蒙着双眼的脸,双手伸向他的面孔,伴随一股清香飘来,云天的心中怦然一动。

小武子惊得面色苍白,要上前,却看见云天向他摇了摇手,小心地退到了一边。

她的小手纤细修长,指尖圆圆点点带着温度,在他的脸上摸索着,口中笑道:“不过你不出声,等我猜出你是谁了,小心我怎么治你。”口中温热的气息直扑到他的面上。

“啊?皇上万岁。”一声惊呼,打断了云天的兴趣,从院中树丛中闪出的宫女太监们跪倒成一片。

本是温暖的手指变得冰凉,僵硬地停留在他的脸上,好半天才垂了下去。

云天猛地握住她的双肩,让她不能后退,轻轻伸过手去,半揽住她的脖子,慢慢将她面上的红纱取下。

红纱飘然而落,烟崎那清丽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三年了,她已十七岁,不再是三年前那个纤弱倔强的小姑娘,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桃花,娇艳若霞。

烟崎也打量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他比三年前更加消瘦和高挑,脸色更加苍白,本是充满霸气的双眼中竟满是萧条和寂寥,只有一双剑眉依旧飞入云鬓。

烟崎深深地弯下腰去,却被一双手拦住,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她的心狂跳起来。

“这里的桃花开得不错呀。”云天只是那么一握便随意地松开,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背负了双手向桃林深处走去。

众宫女纷纷退下,烟崎无可奈何地跟在身后。

“你还恨朕吗?”走到桃林深处,云天转过头问,眼珠乌黑得不见底。

烟崎低下头来,轻声道:“臣妾不敢。”

云天摇了摇手道:“不要这样,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有什么你就放开胆子说,朕不会怪你。”

烟崎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眸中有光芒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一片冰冷淹没,不带任何情感地回答:“臣妾三年来在这里很满足,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云天看着她那卑顺的脸,一股无名怒火升了起来,但他几欲张口,还是强压了下去,转开头道:“那就好,你如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就告诉朕,朕会满足你的。”

烟崎的脸上瞬时泛出光来,兴奋地问:“当真?”

云天好奇地望着她道:“当然,你说出来,朕听听是什么?”

烟崎小心道:“臣妾来了三年了,这三年里无时不思念自己的母亲,还请皇上开恩,能让臣妾回朝花郡去见见母亲。”

云天失望地叹口气,转身而去,边走边道:“这有何难,过两天皇后就回去吧。”

烟崎高兴地点点头,看着云天消瘦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他才十九岁,但已肩负着国家大任,他倔强地想以自己的能力管理着国家,独自同满宫的权贵斗争,甚至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敌人。

“皇上!”她轻声呼唤。

云天停下了脚步,并没转过头来,闷声问:“皇后还有什么事?”

烟崎咬了咬嘴唇,轻声道:“臣妾想后天就回去,走的时候就不去打扰皇上了。”

云天没有吭声,夫妻做到这个分上,他真是孤家寡人了。

烟崎又轻声道:“皇上,请多保重!”

云天浑身一震,挺直的双肩竟有些沉重,只听见她继续道:“有些事,心急不来,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云天蓦然转身,花瓣片片落下,如雨的花丛中,烟崎静立若清风,一瞬间云天竟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的眉眼中充满了关切,当他想仔细地去捉这片温柔时,她分明立在那里,脸上带着固有的冷漠。

“皇上,今日皇后已启程,她说皇上您同意的,就不来请辞了。”小武子轻声地说。

云天独坐在冰冷的御书房内,四周的阴冷同外面明媚的三月天判若两个季节,他将胸前的衣服抱得紧了些,点点头没有出声。

小武子向外退了出去,临到门口又停下了脚步,犹豫着似出非出。

“小奴才,你是不是皮又痒了?”云天冰冷的声音从宫内传来,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喘不过气来。

小武子冲了过来,用力地为他拍打着背,并递上来一个手帕。

云天只觉喉头发甜,一股腥气直冲到喉中,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

小武子吓得手脚发抖,急得要哭出来,却见云天脸色苍白地喘了口气,缓了过来。

“没什么。不要哭。”云天拍拍他的手道。

小武子长出了口气,抹把泪,转身去给他端了杯水。

云天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森然道:“朕把你剥了皮,你想给朕喝什么?”

小武子一惊,从手心中掉出一个蚕豆大的药丸来。

云天拾起那枚药丸,冷笑道:“好你个狗奴才,朕还没想到,你竟有这个胆子。”

小武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头如捣蒜般道:“皇上,容奴才说明白。”

云天无力地站了起来,踢了他一脚道:“好!我就听你说个明白。”

小武子流了泪道:“皇上,如果不是那颗药丸,只怕、只怕皇上的身体,会更加的……”他不敢说下去,只是一味地流泪。

云天的心如同落入冰中,冰冷的手轻轻打起颤来。

小武子磕了个头继续道:“皇上,那群人狠着呢,我不敢明说呀,这两年来,每次您用膳,都是皇后亲尝后才送上的。”

云天的眼光蓦然一跳,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刀般注视到小武子的脸上,直看得他全身发毛,如同落入冰窟一般,连连磕头道:“皇上,从两年前,皇后就开始亲自己尝您的饭菜,这件事,只有奴才知道,而且,每次尝过后,就给您的饭菜中放一枚这个药丸,开始我也不信她,把药丸偷偷给放起来,但只要奴才把药丸一放起来,皇上就会咳嗽,厉害了还会咳血。奴才就把药丸偷偷拿出去,让宫外的许多太医看看了,他们都说是一种解毒的药,后来我又偷偷把您的饭带了出去,让太医们看,他们说里面有一种慢性毒药,可以把人的身体变坏。”

“我才相信了皇后,不动声色地让您开始吃这种药丸,可是,奴才还是害怕,就在每次吃饭前也把药丸尝上一尝。这两天皇后要离开,奴才又被派到太后那里,所以,皇上您看,您就开始咳起血来。皇上,他们的心真狠呀。可是皇后,是在拿自己的命在保护您呀。”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云天沉默着,眼眸中阴晴不定,小武子想是他不信,便上前将那枚药丸倒入口中,哭道:“奴才说的句句是实话,请皇上信奴才一回,把这颗药丸吃下,不然,您的身体……”不停地磕头。

云天看着这个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太监,悲哀地发现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眼看着他把药丸吃了个干净,才慢慢接过他递上来的药丸,放在鼻边闻了闻,狠下心来,将它吞了下去。

果然,吃下去后,大约半个时辰,平和了许多,胸中那口浊气也慢慢消散了。

“狗奴才!这样大的事,竟敢瞒着朕。”他厉声道。

小武子见他神色正常,才放心地吁了口气道:“是皇后吩咐不让告诉您,只怕说明了,就无法保护您,那群人都在看着呢。”

云天的胸中如同被人棒打一记,闷得透不过气来,咬了牙道:“你说,还有什么瞒着朕?”

小武子道:“还有,就是这两年来,皇后夜夜站在皇上的御书房外,直到皇上安歇了,才离开。”

云天吃了一惊,眼光一跳,皱着眉想她为何站在那时,这样想着话出口虽声音低沉,但凌厉了许多,“皇后站在那里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是那么站着,有时候泪流满面的。”小武子声音又开始哽咽。

云天口中一阵发苦,她竟独自站在窗外守候自己,心痛地想起三年前大婚的那个晚上,他用力地握住她的喉头,那无助和凄绝的神情。可是这三年来,她竟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自己,独自煎熬着漫漫长夜,她这是为了什么?

似乎又看见两天前的那个下午,桃花飞飘中,她恍若仙子,关切的神情凝满眉尖,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多保重!”

云天霍然起身,飞快冲到门外,吓得小武子跳将起来,跟在身后狂跑。

云天直冲到御马司,骑上自己的那匹白玉马,一路狂奔着出了皇城,向城门奔去。

很快他冲到城门下,守城的士兵不认得他,伸手拦下了他,被后面跟上来的小武子大喝一声:“放肆,这是皇上。”立时跪倒了一片。

云天想了想问:“皇后的鸾驾什么时候过去的?”

守城的小兵吓得直抖,半天才说出话来:“过去大约有一个时辰了。”

早有守城的将军听说了消息向这边奔来。

云天心中一凉,呆了半晌,猛地从马上跃下,一路狂奔到城楼上,站到最高处向远处望去,远远地在一条柳阴小路上,一队华丽的人马正在向南方逶迤而去。

那华贵的车顶,终于漫入满天的青绿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云天握了拳头,眼中缓缓升起水雾来。

烟崎坐在马车中,在车子摇摇晃晃中看着车外的一片清绿,心绪却如飘飞的柳絮,找不到方向。

姑姑烟萝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吩咐,要她不要这样倔,要她向皇上低头,毕竟是要一生一世的丈夫。

她终于动心了,那天傍晚,壮了胆来到了他的御书房外,却听见了他的咳嗽声,那声音太熟悉了,是吃了他们朝花郡特有的游魂草才会得的病,吃了这种草的人,在半年内半死不活,最后吐血而亡,死时的症状如同肺痨。

烟崎的心在一瞬被抓紧,是谁这样大的胆子?想着手心渗出冷汗来。

接着她听见有其他人在身边说话,是朝中的大臣,云天的虽然病着,但依旧不肯入睡,说出的话语铿锵有力,他的观点,他的论调,都是向着天下百姓,他对于朝花郡自成朝庭,随便掌握人的生死,痛恨如骨。

可是,可悲的是,这件事关系到皇上的亲生母亲,满室内竟无一人能和。烟崎的心悲凉到底。

她默默地站在门外,直到夜已深透。

所有大臣都已离开,那盏灯光还在亮着,灯下的人儿,在青纸的窗户上印下剪影般的身影,寂静的夜空中不时传来一声声的咳嗽声。

从那夜起,她喜欢站在他的窗外,默默注视着那个勤奋的身影。

多想把他抱在怀中,让他能歇一歇;多想拂开他额头上的皱纹,让他开心一下,可是她不敢,怕那阴冷的宫殿下汹涌的暗潮,怕从此后将会落入更深的痛苦中。

隔着车窗,身后通向大兮皇宫的道路已远不可目及,心忽然有种被掏空的感觉。

她用力地咳了几声,有股血腥从胸口漫出,她强自将它吞下,不要咳血,要活下去,曾经梦想着要成为一代名后,要为他取得天下,要成为他唯一心爱的女人,这些她还都没有做到。

“不要让自己陷得太深,这样啼哭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昏黄的烛光中,朝花郡薛玉王妃道。

“我不是悲伤这些,只是觉得委屈。”烟崎泪流成河。

“委屈的事还在后面,我听说三天后,皇上就要纳新妃了,要大量选秀来充实后宫。”薛玉眼中呈现出一抹不忍。

“纳新妃?”烟崎茫然道。

“对。”薛玉点点头道,“本来四妃,就应该早就纳了,因为皇帝一直不同意,所以才拖到现在。”

冰冷漫上烟崎的心,虽然从出嫁那一天起,她就明白会有这一天,还是从内心深处感到委屈。

“所以。”薛玉伸手握住她的手臂,眼睛直看到她的深心深处道,“现在不是委屈的时候,要成为皇后,就注定着要失去许多,还要学着去适应这一切,另外,不要太犟,做皇后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否则,你在今后会尝到更多的孤单和无助的日子。”

这就是皇后的日子?烟崎无助地望着母亲,一种悲凉紧紧抓住她的心。

可以忍受孤独,可以忍受委屈,但谁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呀。

在皇帝纳了新妃后三天,皇后回到了大兮的后宫,这本是不合礼数的,但因有皇太后在,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只是大多数人都抱了看笑话的心等待皇后和皇帝之间的战争。

可是等了几天,所有的人都失望了,皇后一如从前一样在朝花宫中同宫女戏嬉,就是出来也没见到脸上有任何不快的表情。

而皇帝似乎宠爱上了春夏秋冬四宫中的秋宫蓝妃,整日不务正事,把朝纲大事全部交给皇太后处理,自己带了蓝妃一众妃子玩得不亦乐乎。

眼看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春初时,大兮要照旧例四年一次实行拜天大典,皇帝和皇后必须都要到场。

宫女们飞快地来往与朝花宫之中,皇后的装饰还没有弄好,从四更起就开始了,一直弄到现在,总是一个花挽得不好看就要打散了重新弄。

让从宫女感到轻松是皇后的宽容大量,不论她们如何做得不对,如何要重做,皇后始终端坐无声,没有一丝要责备的意思。

终于光彩夺目的装束做好,众宫女围了过来,看着烟崎容貌出众,风华绝代。

“皇后娘娘,您真像天上的仙子。”一个叫做萍儿的小丫头感叹道。

烟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这绝世的风华,出尘的容颜,难道就在这冰冷的宫殿中黯然消殒吗?不!她今天就要让众人看看她的风采,夺尽六宫粉黛的色彩,她盈盈而立,明眸善睐,顾盼之间流光异彩。

“请皇后起驾。”宫殿外传来管事太监的催促声。

烟崎由小青和另一宫女扶着向外走去,门外天还朦胧未亮,天空中稀疏地亮着几个星辰。

烟崎由小青扶着到车上,却猛地一惊,因为车中赫然坐着一人。

看见那人,她的心中狂跳起来,虽然见他千百次,每日冷漠的表情已习已为常,但今日这样近距离相见,她还是蓦然心惊。

皇上云天斜倚在车内,见她犹豫,微笑地伸出手道:“怎么皇后不认得朕了吗?”

烟崎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他的手指修长而温暖,握住她的那样用力,让她心中一颤,抬头来看见他眼中有光芒一闪,随即而灭,微笑间放开了手。

马车沿着青石板的皇城道开始辘辘而行,一路向京城中心的祭天台而去,因为民间早已知道今天的事,所以天不亮就立在街道两旁,看见銮驾出来,都纷纷下跪高呼万岁。

烟崎在心中感叹,权位真是给人无上的荣耀,世间有几人能享受这样的殊荣,可是谁又能知道这其中的艰辛与痛苦,思及此,她转头向云天看去,只见他半闭了双眼神色冷漠,眉宇之间淡然无求。

车外人声如雷,车子过后,人们纷纷而起,高声向他们欢呼,她便轻轻扯了扯云天的衣衫,低声道:“皇上,黎民百姓都看着呢,他们在为您欢呼,渴求一睹龙颜,如果皇上连笑容也懒得给予,是不是要凉了他们的心?”

云天张开双眼,向车外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微笑道:“皇后说的极是,朕昨天玩得太晚,今天精神有些不支了。”说完伸了个懒腰,无所谓地微笑着向车外望去,引起人群更是雷呼一片。

烟崎心中一凉,这是堂堂皇上说的话吗?“玩得太晚”,难道他真的变了,在所有斗争失败后,他放弃了这一切,竟要做一个花花皇上?她不相信,那夜夜窗上的身影留给她太多的触动,怎么如此勤政的一个人,可以说变就变呢?

“皇后在想什么?”云天忽然将手覆在她的手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烟崎心中一跳,脸蓦地红了,初升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入,让她那艳丽的容颜更加光彩照人。

云天怦然心动,如此美丽的皇后,却被他冷落在深宫,她的灵巧和良苦用心,他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朝花郡的人,太多的事不能让她知道。天下是他们云氏的,任何人不可以干涉,包括他的母亲也不例外,每念及此,他的心中便冰冷一片,生硬地收回手,眼看着红晕在她脸上退去,变成苍白一片。

那一天永远地留在大兮民众的心中,当皇上和皇后双双从马车中走出,走向祭天台,他们衣袂生风,风度翩翩,恍若九天仙子,人群寂静无声,许久才高呼万岁跪倒在地。

于是民间有许多画师都纷纷画下当日情景,尤其是烟崎皇后那绝代的风华,更是栩栩如生,以至许多男子都认为朝花郡出美女,纷纷到朝花郡寻妻。

繁琐的各种仪式终于完成,又坐回到马车内,烟崎已相当疲惫,但还强自打着精神,云天已不顾这些,斜倚在软榻上,闭了双眼休息。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就听到前面行走的大内侍卫在高声呼叫:“有刺客。”接着马车猛烈晃动着停了下来。

云天张开双眼,不信任地向外看去,车外一片混乱,街头人群在纷乱地奔跑着,侍卫们被阻于街头,看阵势刺客人数不少。

云天握住腰间所佩的宝剑,冷了脸道:“竟敢跑到京城里来行刺,这些个京城守卫们都是做什么的。”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响,一支白羽箭穿入马车内,直钉到烟崎的面前,吓得烟崎花容失色,胆战地望着云天。

云天怒火更炽,大呼道:“来人!”可是外面混乱一片,竟无一人应声,云天转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赶车的太监已死,胸脯被箭穿透。

烟崎缩到车厢内一角,脸色苍白,无助地望着云天,云天心中蓦然一痛,伸过手去,将她拉到身边,一只手淡淡地将她圈住。

烟崎心中一暖,偎在他身边,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感受到他浓浓的男子气息,看着他神色肃然,冷静镇定,仿佛又回到那夜看见他勤奋的身影,耳边再次听见他铿锵有力的声音。

车外的丁冬之声、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似乎越斗越炽,云天手握长剑稳坐不动。烟崎偷眼向他看去,见他脸上不再是刚才那样倦懒清淡,眉宇之间凝着君王才有的冷肃,刚毅的嘴抿成一条线。

烟崎疑惑了起来,难道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大兮君主,他的无聊和慵懒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那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对自己这样冷淡也是故意的了?看来他对自己还是戒备很深。她长叹了口气。

云天听见她叹息转过头来,误会了她的意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她手上用力地握了一下。

车外喧闹声少了许多,接着外面一阵马蹄声,云天坐着没有动,只是握她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气。

马蹄声在车外停了下来,一个高吭的男子道:“请皇上恕罪,臣弟救驾来迟。”

云天面无表情道:“是三弟吧,朕没事。”

马车门帘闪动,露出一张年轻英挺的脸来,是三王爷云溟,他向两人望了一眼,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道:“皇上和皇后平安无事就好,后面的人马即刻就到。”说完便匆匆折了回去。

车外传来一阵刀剑之声,烟崎掀帘向外看去,人马嘶鸣中,三王爷那杏黄衣衫耀眼地动着,光影闪处惨叫连连,英武神威得如同天人。

陆续有官员来报战绩,看来这股刺客已成强弩之末,终于大内侍卫总领龙冉站到车外,报刺客已被全部绞杀。云天放开烟崎的手,抬脚走了出去,车外连声地高呼万岁,整条街匍匐一片。

马车前除了龙冉外另跪了一连串的京城官员,个个脸色苍白,全身发颤,迭声地谢罪,如捣蒜般在尘土中磕头。

“来了多少刺客?”云天的声音听不出有任何的愤怒。

众官员一愣,都呆在原地,整条街一片安静,竟没有一个人能回答。

“共来了三十个刺客,被我们绞杀了二十四个,三个被生擒,但都已吞药自尽,余下三个逃逸,臣弟已安排人去绞清,身份也查实了,是大风堂的人。”三王爷云溟不知何时已站到马车旁,脸上带着懒懒的笑意,斜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众人。

云天看了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缓缓道:“咱们伤了多少人?”

“死三十,伤十五人。”云溟回答。

云天眼光一跳,随即脸色铁青,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官员,转身回到车内,喝了声:“回宫。”

车马轰轰起动向皇城而去,将那一众官员晾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白了脸将头埋到尘土之中。

空气静谧得吓人,烟崎低着头不敢吭声,许久才悄悄向云天望去,只见他肃穆而坐,目光一平如水,乌黑的眼眸中倒映出明黄的车帷,似有似无地看着,最深处却闪烁着一抹薄凉,如同数九寒天的冰冻。

车轮滚滚如同碾在烟崎的心上,压迫得不能呼吸,望着他那露在明黄衣衫的手,呆呆地出神,试着想去握下,可是挣扎了几次都没有动,恍惚间,感到车马已回銮,外面有太监高声的请安声传来,烟崎心中一叹,转头向车外看去。

日子又平静地如流水般滑过,云天回宫后,并没有去深究行刺这件事,倒是皇太后怒气冲冲地发了会脾气,把京城一干官员骂了个无地自容,但也没有重罚,然后就开始轰轰烈烈地开始寻找刺客。

云天依旧每日里一味胡混,烟崎也依旧在宫内与宫女们嬉戏,刺客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反倒连累了许多京城的官员因为办事不利而被黜,这件事也就这样闹哄哄地过去了。

春色越来越浓,烟崎同宫女玩了一圈,弄得一身薄汗,回到宫内,阴森冰冷得让她浑身打了个颤,回过头去,只见外面阳光明媚,空气中浮动着淡淡花香,处处草长莺飞,暖意融融,这大殿中却透着阴冷,让她心底升起忽升起一股凉气,直透了骨头凉到深处。

夜已深了,还是没有一点睡意,烟崎独自坐在灯下,摇动的灯烛把她的脸映照得似明似暗,外面下着春雨,屋檐上点点滴滴的流水声打着地上的方砖。

“郡主安歇了吧,都三更了。”小青只穿了件中衣,打了烛火进来。

烟崎轻摇了摇头,呆望着烛火不吭声,小青看了她半晌,长叹口气。烟崎惊觉地抬起头,淡笑道:“快坐过来,坐到我被中来,就穿了这么点,小心受了寒。”

小青是自小跟她的丫头,也不拘礼,掀被就坐了进来,又长叹了一声,托了下巴不吭声。

烟崎反倒被她弄笑了,问道:“你这样长呼短吁的做什么呢?”

小青道:“今儿下午我听了信,听说皇上宠上了一个日常在他身边伺候的小丫头,每天带在身边,宠爱得很呢。”

烟崎心中一紧,口中却无谓道:“这又有什么?”

小青冷笑了声道:“也真没什么,自有人会去治她,我们只要瞧着好戏看就行了。”

烟崎眉头一蹙,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淡淡道:“任他们闹去吧,我们只管过好我们的。”

小青转过脸来,紧盯着烟崎道:“郡主,你是不是也要早做打算,这样的日子长久不了,就是长久了,反倒更不行,难不成要这样守活寡一辈子?”

烟崎眼光一跳,向外屋看去。

“外面没有人,都被我支走了。”小青道。

烟崎吁了口气,轻声道:“那你说该如何?”

“我斗胆劝句郡主,现今的皇上您不要再指望了,一则他的前途不明,二则他也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小青道。

烟崎轻叹了口气,又听她继续说:“王爷皇太后那里也不要指望了,郡主心里比我还明白,我就不再多说,现在这日子虽冷漠,但总归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旦反了天,谁还记得您是皇后,郡主,你不能再这样了,要早做打算,现如今只有自个儿救自个了。”

烟崎沉了脸不出声,半晌淡然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从今后不要再提,万一一不留神被什么坏心眼的人听去,有几个脑袋你也不够砍的。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只求个平安无事,别的不求,你当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盼头吗?自我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今天的命,无论这个世上谁主沉浮,我都只是那个无关重要的棋子。”

真是这样吗?烟崎心中恍惚,内心深处有一抹身影,任怎么挥都挥不去,如同长了根般的牢靠,只把她的心密密麻麻地缠了个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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