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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 她和他的少年

很多人在青春期都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或者麻烦,但是幸运的溪岙半个都没有。她还是那么快乐,那么美丽,那么聪明,那么善良。

唐卡夫人在溪岙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溪岙长得过分漂亮,这当然是一件令母亲觉得骄傲的事,但对一个女孩而言这无疑也是危险的天赋,所以唐卡夫人和老爹达成共识,不对溪岙的美貌多加夸赞,相反他们不断地赞扬她的聪明,她的正直,她的大度,在唐卡夫妇刻意营造的这种家庭氛围中,溪岙明白了对一个女子而言最重要的绝对不是美貌而是美德。

溪岙最终成长为一个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但毫不在乎的好姑娘。

文思小的时候很爱用“毛茸茸”这个词语形容溪岙的眼睛,溪岙有极密极长的睫毛,上下扇动的时候就如同两把小小的羽毛扇子。

我的眼睛不是毛茸茸的!溪岙屡次声明她讨厌这种说法。

“总之,它们是美丽的。”文思放下铅笔,盯着溪岙不放。

文思今年十三岁了,他变得更加苍白,几乎接近病态的惨白,淡淡的肉色的嘴唇也常常焕发病态的透明的光泽,他长高了许多,几乎快赶上溪岙,也要接近五英尺七英寸了。大约因为特别瘦弱的缘故,小时候显得含混不清的五官如今都凸现出来,他有一张漂亮的脸,修长优雅的脸型,两道斜飞的剑眉,挺直的鼻子,最漂亮的还属他的眼睛,幼年的文思眼睛里还有一抹微微的蓝色,但此时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明亮锐利的冰灰色。文思是一半墨西哥血统一半日耳曼血统,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是很浓腻的黑色,如同被墨色极浓的炭笔一根根地描绘过。

文思还是不太习惯直视别人,总是压低细长的脖子躲藏什么一样,偶尔一抬眼,未语人先笑,就怕得罪了谁,“真想和你一样有蓝色的眼睛,这是大海和天空还有宇宙的颜色。”文思多愁善感地感慨。

文思曾经很喜欢画溪岙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还有她椭圆形状的完美的脸。文思曾经对溪岙的长相五官有不竭的兴趣,似乎那是他找到的小小的宝藏,但这一两年,文思更喜欢描绘溪岙身体的曲线,文思说溪岙的身体就像银河那么流畅那么美。

“这是个糟糕的比喻,”溪岙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我是固体,但银河,银河应该是流动的感觉。”溪岙捏了捏文思的脸颊,“文思,我想你还有写诗的天赋呢!”

“我在写。”文思低下头浅浅笑了笑。

“是吗?给我看!”溪岙兴奋地尖叫。

文思轻轻抬起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在这里。”

“你真滑头!”溪岙说着又要去捏文思的脸,文思猛然侧头避开了。

溪岙扑了个空,不甘心地把文思的脑袋拽进怀里,用力搓了搓他头顶的头发。

“溪岙,我可不是你的宠物!”文思嚷起来。

溪岙跳起来,跑开几步,“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了!”溪岙在心里颇觉遗憾地想,为什么小文思也会长大呢,好像就在昨天她还可以轻松地背他去上学,踩着脚踏车送他去郊外写生,但现在他竟然学会禁止她摸他的头发。再过几年他会成为真正的大男孩,再过几年他会成为真正的男人,那个会紧紧抱住她的膝盖怎么也不松开的小男孩再也回不来了。溪岙怅然了片刻,“我要走了。”

“溪岙?”文思敏锐察觉溪岙惆怅的情绪。

“我要去参加啦啦队的彩排,早上和你说过的呀。”溪岙拽起背包就出门了,“留在这里,我们一起晚餐!”溪岙头也不回地嘱咐了一句。一个礼拜七天倒有六天文思会呆在溪岙家里做功课。

文思目送溪岙修长健美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当他听到啪嗒大门被合拢的声响,他飞快放下速写簿,跑到窗户旁边,溪岙跨上了脚踏车,臀部悬空离开坐垫,双腿用力地踩了几下,待车轮飞速旋转,这才坐定。

文思目不转睛津津有味地看着溪岙的一举一动。

溪岙蝉联了两届校园舞会的女王,她从十年级开始就是啦啦队的队长,她是当之无愧的校花。和以往历任校花都不同的是,溪岙将校花这个头衔完全当作一个善意的笑话。

溪岙也是从十年级开始参加拳击训练,她喜欢这种暴烈的运动,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第一次学打速度沙包时的兴奋的心情。

唐卡夫人并不是发自内心地支持女儿学习拳击,女儿并非只是在学校接受训练而已,她偶尔也会参加业余比赛,偶尔对手还会是男人,与此同时,更令唐卡夫人不能释怀的是,唐卡夫人总觉得女儿选择学习拳击为的是保护默顿家那个小鬼头。

不管唐卡夫人的臆测有没有根据,事实就是,不管明里还是暗里,再也没有人敢找文思的麻烦了。

相反,越来越多的大男孩挤出谄媚的笑容接近文思讨好文思,试图借此追求溪岙。

唐卡夫人抱着两个鼓鼓的大纸袋推门而入,第一眼就瞧见正趴在窗口发呆的文思,唐卡夫人不由就怒了。

“唐卡夫人!”文思发现唐卡夫人回来了,立即跳下窗台,束手束脚地站好,做出可怜兮兮的乞怜的模样。

唐卡夫人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走到冰箱边,放下纸袋,文思立即上前要帮手,唐卡夫人尖声叫道:“别!别!”

文思缩回手,垂下细长的脖子,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天鹅一样。

唐卡夫人觉得自己似乎过分了,“我自己来就好了,你去做功课吧。”提到学习,唐卡夫人又记挂起即将来临的SAT考试,溪岙非得考出一个极好的分数不可,这样才有希望申请到最好的大学,虽然溪岙的在校表现始终极好,但斯图镇中学到底是个九流中学。想到这里,唐卡夫人又开始为女儿的前途焦虑,“文思,我想最近你该学着自己好好做功课,溪岙将会变得很忙,我们都应该帮她分担一些事情,对不对?”

“当然。”文思一边说一边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如果溪岙申请到好的大学,比如哈佛耶鲁普林斯顿,那么她就会去那些地方读书,然后再也不回来了?”文思语调天真地问。

“斯图镇可不是个发展事业的好地方,但这是终究是溪岙的家,她当然还会回来……”唐卡夫人话音突转,她猛然转头逼视文思,“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你不希望溪岙离开这里?你不希望缺少了溪岙这样有力的保护者?”唐卡夫人一步一步地逼近文思,“多么自私的小孩!你该为你自己感到羞耻!你!”唐卡夫人忍无可忍地推了文思一下,“你究竟还要拖累我的溪岙到什么时候?”唐卡夫人嘶声叫道,这句话,她已经憋在心里好多好多年了。

文思退到了墙角,细瘦的背脊紧紧贴着墙壁,他的脸色越发白了,荒原中的雪地似的。

“妈妈,我回来了。文思!瞧我买了什么?”门外传来溪岙云雀一样欢快的声音,随着门被推开的呼啦响声,溪岙羚羊一样跃进来。

唐卡夫人忐忑地看了文思一眼,果然不出她的意料,他的脸皱了一下,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那双妖媚的细长眼睛里也飞速地冒出了泪花。唐卡夫人踱到水槽边,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她忐忑地等待溪岙朝她扑过来,再度恶狠狠地咒骂她是邪恶的母亲,上次的争执事件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但唐卡夫人从来不曾淡忘过。

唐卡夫人用力搓着手,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女儿的指责,虽说女儿并无权利指责她什么,但既然她明知道女儿唯一会挑剔的就是她对待文思的态度,为何她就是不能迁就一下呢?

唐卡夫人懊丧地捶了捶水槽的边沿。为何她竟然连一个小男孩也糊弄不好呢?她可真是没用呀。

唐卡夫人听见文思和溪岙不断地窃窃私语,在说什么呢,一定在说她是如何吓唬文思的吧?

文思那个小鬼头,平日闷不吭气,其实一肚子坏水!

“妈妈!”溪岙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压低声音抱怨,“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唐卡夫人怔了怔,她不明白女儿这次怎么没有暴跳如雷?

“我和你说过别在文思面前多提他的父母!”

什么跟什么?唐卡夫人一时转不过弯,怎么好端端提到那对虚荣又懒惰的夫妻呢?

“有那样的父母是多么可怕的事呀!”溪岙做了个鬼脸,又提起双拳,凭空击打了几下,“真想好好揍他们一顿!”

唐卡夫人理了理思绪,这才反应过来,文思将惹他哭泣的罪过推到了他的父母头上。他竟然帮她掩饰?唐卡夫人觉得无法置信。

溪岙叹息一声,用力抱了抱唐卡夫人,“噢,妈妈,我是多么感激我有这么好的妈妈爸爸,这么好这么温暖的家!”

“傻孩子!”唐卡夫人偷偷松了口气,她一边抚摸女儿的脸颊,一边瞟了瞟仍缩在墙角不敢乱动弹的文思。唐卡夫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文思其实是个好孩子,但唐卡夫人凭着母亲的直觉相信这样一点,文思并不会伤害溪岙,“文思?想吃蓝莓馅饼吗?”唐卡夫人努力表现得亲切一点。

溪岙欢呼一声,重重亲了唐卡夫人一下,又跑到文思跟前,“快看,快看,我托杰克从纽约买的画画哦!”

溪岙不负众望考出了一个惊人的优异的SAT成绩。唐卡夫人大喜过望,和唐卡老爹商议之后决定,接下来的一个月,溪岙的夜归时间都被延长到午夜十二点。唐卡夫人同时还鼓励溪岙和杰克、约书亚、尼娜这些同龄的朋友一起出去玩耍。

溪岙并没有洞悉母亲刻意分离她和文思的用心,“天啦,妈妈,你多么势利,谁都知道,只有我杰克约书亚还有尼娜考到了一个好的SAT分数,你就只许我同他们一起玩?”

“妈妈并不是这个意思。”唐卡夫人急忙笑着解释,“我并不知他们考的多好呀。”

“是吗?算了,我才不相信你,妈妈你最老谋深算了。妈妈,这条裙子似乎太紧了。”溪岙抱怨。

“相信妈妈,每个美女的曲线都是勒出来的。”

溪岙放声大笑。

“宝贝儿,你该学着穿高跟鞋了。”唐卡夫人回忆起溪岙小时候一个月穿坏一双球鞋的纪录。

“妈妈,你还是拿枪毙我了吧。”溪岙做了个鬼脸,拣了一双妈妈的平跟鞋,“妈妈,似乎我的脚比你的还要大一点。”

“等溪岙上了大学,妈妈为溪岙准备一打最美丽的鞋子。”唐卡夫人笑道。

溪岙忙道:“不是高跟的?”

“不是高跟的。”唐卡夫人无奈地摇摇头。

“文思!”溪岙把两根手指塞进嘴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唐卡夫人皱眉看着女儿把粘着口水的手指从嘴巴里掏出来,“溪岙,你是女孩子!”

文思悄悄地推门而入。

溪岙奔到他跟前,轻盈地转了两个圈,“我美吗?”她故意用力扇动睫毛。

文思被她逗得微绽笑容。

“我们走,文思!”溪岙拽起文思就要下楼。

唐卡夫人一惊,溪岙没有提过也要带文思一起去呀,“文思,我们说好了今晚做什么来着?”唐卡夫人看了文思一眼。

文思胆怯地弯起脖子,嗫嚅着:“我们……”他并没有和唐卡夫人约定任何事情呀。

“你答应为我画一幅肖像的,你知道我是多么期待吗?小绅士,你怎么可以食言呢?”

“文思,”溪岙不悦,“你真的忘记了吗?你该早点告诉我的。我让杰克买了五张电影票呀!”

“早点去,说不定还退得掉。”唐卡夫人忙说。

溪岙点点头,走出几步,又转回头,“文思,你想和我一起去吗?”她最怕看到文思失望的样子,“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和妈妈解释。”

唐卡夫人趁溪岙不注意,用力瞪了文思一眼。

“不!”文思匆忙叫起来,“我喜欢给唐卡夫人画像。我喜欢!”

“真的?”溪岙有点困惑,“好吧。乖一点哦。”溪岙贴在文思耳边说,“唐卡夫人可不是溪岙呀。”溪岙一边往外走一边还不住回头给文思做口型,乖一点,乖一点哦。

终于等到大门关拢的声响,文思忍不住质问:“我并没有答应……”

“你不觉得溪岙也有权利和同她一样大的孩子一起玩吗?”唐卡夫人双手环胸,趾高气扬地说。她和杰克还有约书亚的父母都是好朋友,那两个男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不管其中哪一个追求溪岙她都不会横加干涉,因为至少这两个男孩都没有那种邪恶的魔力,令乖巧的溪岙冲父母喊出“我恨死你们”这样的话来。

“你……”文思的声音微微颤抖,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像被打落的小鸟一样。冰灰色眼睛慢慢被泪雾罩住,变得迷离、脆弱、动人心魄。

唐卡夫人硬生生地别开脸,她记得她的好街坊琼曾对她笑言,她的小女儿海瑟不止一次地在家谈论学校里那个灰色眼睛的漂亮小伙子。他有好多本画满了美丽图画的册子。

唐卡夫人坚信,文思绝对不是个好小孩,他邪气。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画出一幅画来,免得溪岙猜疑,你说呢,文森特?”唐卡夫人说完率先下楼。

唐卡夫人宁可荷尔蒙分泌凶猛的大小伙子围绕溪岙乱转,她都不愿文思这个小孩子缠着溪岙不放。

也许连溪岙自己都不明白她对文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对他那么好,她那么在乎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镇上的人常常见到溪岙带着小文思亲密无间地玩耍嬉闹,他们还以为文思是唐卡家的远房亲戚,虽然唐卡夫人曾经公开否认过,但大家总是见到溪岙和文思非常友爱地呆在一起,于是大家又忘了唐卡夫人的解释,认为溪岙和文思真是一对远房的表姐弟。

唐卡老爹则以为,溪岙无条件地善待文思,完全是因为溪岙善良,她怜悯他。文思确实是个值得怜悯的可怜虫,他的父母在大城市冒险失败,龟缩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镇来,只觉得事事不如意,刚开始还愿意找份工作,努力和镇上的人保持好的关系以便多占一点便宜,后来却双双赖在家里,靠着早年的积蓄维系生活,每天都是一人霸占一台电视一个沙发,伴着啤酒花生薯片打发一日,据说,默顿先生已经超过三百磅了,默顿夫人也已相去不远。如果不是唐卡一家承担起照料文思的责任,文思还不知道要沦落成什么样子呢。唐卡老爹虽然外表雄壮吓人,实则内心细腻温柔,虽然他谈不上喜欢文思,但他还是把这个可怜的小孩子当作半个养子那样对待。

只有唐卡夫人知道真相,她知道溪岙和文思之间究竟在发生什么事情。

“亲爱的,可以谈一谈吗?”打发文思回家,唐卡老爹也已经睡下,唐卡夫人来到溪岙的卧房。

溪岙刚刚躺下,闻言立即坐起身,“当然,妈妈。”

“你知道,就是女孩之间的谈话。”唐卡夫人撩开溪岙脸上的头发,让女儿精致鲜艳的小脸完整地显露出来。

“好吧,妈妈,不如单刀直入,你直接告诉我你究竟想谈些什么好吗?”溪岙无奈地吐了口气,她实在有点厌烦所谓女孩之间的谈话了,啦啦队里的那些女孩子们总在谈论男人谈论接吻甚至谈论她们的初夜。溪岙知道她们大多都是在吹嘘,溪岙觉得这很无聊。昨天和杰克尼娜约书亚一起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尼娜也是非拉着她进行一场女孩间的谈话不可,尼娜非要她在杰克和约书亚之间选一个,因为她知道她是竞争不过溪岙的,所以她要溪岙拣剩下的那一个。溪岙认为这是她平生遇到的最荒谬的事情之一。“怎么了?”唐卡夫人捏捏女儿的鼻子,“我只是想问你觉得杰克如何?”

“很好呀,一直很好呀。”溪岙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

“宝贝,你对去纽约读大学有什么看法?”

溪岙不解地说:“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都不错呀。”难道妈妈希望她去纽约读大学?如果她希望她去,她就去好了。反正离家不算远。

“杰克也打算去纽约读大学,你们两个一起有个照应不是吗?”唐卡夫人激动地说。杰克仪表堂堂,敬重父母,爱护弟妹,唐卡夫人对他相当满意。

“对呀。”溪岙想了想,“要是能申请到同一所学校就好了。”

“你也喜欢杰克?”

“当然,谁能不喜欢杰克。女孩都喜欢杰克。”溪岙笑起来,“他对每一个女孩子都那么好呢。”

“如果你们现在要交往,妈妈绝对不会反对。”唐卡夫人握住女儿的双手。

“什么?”溪岙以为自己听错。

“只是,有些事你们还不可以做!”唐卡夫人继续自说自话。

“妈妈,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喜欢杰克,杰克也喜欢你,你们两个不是应该在一起吗?”

“但是,妈妈,并非‘那种’喜欢呀。”溪岙不知道如何解释。

“哪种喜欢?”

“就比如我也喜欢尼娜,我总不能和尼娜在一起吧?我又不是蕾丝边!”

“你这孩子,尽和我乱扯。”唐卡夫人笑骂道。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喜欢杰克就如同我喜欢尼娜,就是对于好朋友的那种喜欢呀。”

“我和你爸爸刚刚认识的时候,我也只是当他是朋友而已。”唐卡夫人面不改色地撒了一个谎。实情是,她第一眼见到唐卡老爹,就知道这个棕熊一样的男人是她注定要追随一生的,不论穷通。

“是吗?”溪岙有点困惑了,“但是……”

“也许你应该多花点时间和杰克相处,然后你就会发现原来他并不只是你的好朋友那么简单。”

“是吗?”

“当然。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唐卡夫人知道溪岙很乖,她不会随便漠视父母的意见,她一定会加以尝试,“晚安。”唐卡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溪岙困惑了大约有五分钟,她仍然想不明白杰克对她而言是否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于是,她决定把这问题抛诸脑后。

这番谈话唯一令溪岙印象深刻的是,原来妈妈喜欢的男孩是要像杰克那样的,生气勃勃又彬彬有礼。怪不得妈妈不喜欢文思,差太远了。

文思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于是他画了一轮血红色的太阳,太阳里面有一把锥形的火焰,火焰里面困着一个白色的女人,那个女人盘着唐卡夫人的发髻。

他知道她讨厌他,不论他表现得多么乖巧、多么听话、多么懂得为人着想,她还是讨厌他。

她恨不得他像一团可以被橡皮擦擦掉的污迹,她恨不得他在溪岙的生命中从来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文思看到溪岙被杰克拉到一边,杰克贴在溪岙的耳边耳语了几句,溪岙笑得全身乱颤,然后冲杰克点了点头。他们在说什么?

放学之后,溪岙走到文思跟前,把自己的家门钥匙交给他,“你先回去好不好?”

文思弯下细长白皙的脖子,冷酷的光芒在他冰灰色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好呀。”他乖巧地点头答应。

溪岙踩着脚踏车来到斯图小学的篮球场,她和杰克都知道今天这个时候这个篮球场是闲置的。杰克约她比赛三分投篮。这是他们过去常玩的游戏之一,杰克说约书亚和尼娜都会去。

“约书亚和尼娜呢?”溪岙停好脚踏车,“你说你带篮球的。”溪岙看到杰克双手空空站在那里,不禁笑着抱怨开来。

溪岙跑到篮板下,用力跳着往上摸,“我真怕我长不到五英尺八英寸。”

杰克已经六英尺一了,“你似乎常常会忘记你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许长得像巨人一样了?沙猪!”

“太高的女孩子令人望而生畏。”杰克按住溪岙的双臂,“你不用长那么高就已经足够令人望而生畏。”

“什么?嘿嘿,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夸奖人的话哦。”

杰克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瞧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为什么总是只说实话呢?”

溪岙哈哈笑起来,心想,怪不得女孩子们都喜欢聚在一起谈论杰克,他还真是蛮可爱的,“尼娜和约书亚呢?他们迟到了。”溪岙看了看手表,“约书亚会带篮球来,对不对?”

“溪岙,那天你选了我对不对?”

“什么?”溪岙不明白。

“那天看完电影,尼娜要你选一个,还记得吗?”杰克凝视溪岙。

“哦,那个。”溪岙恍然,刚要说什么,突然发现杰克看她的目光怪怪的,溪岙不觉有点脸红,“真奇怪,我和尼娜说过什么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她选了杰克,她发誓她只是随口说说的。

“真奇怪,我说过我知道得很清楚吗?”

“我……”溪岙语结,忍不住一拳捶在杰克的胸口。

藏身在不远处的石凳后面的文思差点儿双目喷出火来。

“嘿,那只是个玩笑。”溪岙不好意思地背转脸。

“哈哈。”杰克佯笑两声,“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差!”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失落和伤心。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溪岙急忙转身。

文思听见杰克低低地发问:“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我……”溪岙情急之下把乱蓬蓬的短发抓得更乱。

杰克试探性地把手搭在溪岙的腰上。溪岙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腰肢这么纤细,这种陌生的感觉有点吓到溪岙,她想逃开,但杰克身上有种很引人的东西又吸着她不想走开。

溪岙看到杰克工整漂亮的脸蛋在自己的眼前慢慢放大,还有一股带着淡淡薄荷香气的呼吸扑面而来,溪岙知道自己是喜欢这种感觉的,这是美好的。溪岙期待着下一刻的来临。

突然,杰克捂着后脑“哇”地叫了一声。溪岙一惊,抬眼望去,却见到文思手里抓着一把小石子站在不远的地方。

“你!又是你这个小鬼!”杰克说着就要扑过去。

“喂,等等!”溪岙急着制止杰克,不自觉就对他挥拳相向。

杰克捂着鼻子惨叫一声。鲜血从他指缝中溢出。

“天啦!对不起!对不起!”打伤杰克,并非溪岙的本意,“文思!”溪岙发现文思掉脸跑开,只得扶起脚踏车,跳上去直追过去,“杰克,我真的非常抱歉。”

“文思,你不能因为你不高兴就打人!”溪岙追上文思,拍掉他攥在手心的石头,端起大姐姐的架子来。

“哦,是吗?”文思倔强地怒视溪岙,“我并不是那个把人家的鼻子都打破的人!”

“我……”溪岙哑口无言。

文思冷笑几声,不管溪岙,自顾走开。

“你到底生什么气?”溪岙不解,她也不由气闷。默顿夫妇那么讨厌,可是她看在文思的面子上,总是对他们和颜悦色,杰克是她的好朋友,文思不该为了她而对杰克好一点吗?何况,杰克那么好的人,连陌生的狗都会在第一眼爱上他,溪岙不明白文思为何不喜欢杰克。

“他们都在说都在说都在说!”文思越来越激动,几乎放声尖叫起来。

“谁?说什么?”

“那些臭男孩,都在说你!”

“我?”溪岙不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有什么可给人说的?而且她一向以为镇上的男孩子们都是她的好哥们,他们会背地乱嚼她的舌根子?她才不信呢。

“说你腿是多么长,胸部是多么鼓,身材比朱丽娅·罗伯茨还要好!”

“什么?”溪岙失笑,“这是你编造出来的对不对?”

文思没有编造,不过加工了一番,镇上的男孩子并不会用亵渎的语言乱说溪岙,溪岙是个好女孩,他们向往她的美貌但同时也敬重她的人品。

“他们每一个都吹嘘曾经和你亲过嘴!”这句话绝对是文思编造的。

“造谣!”溪岙皱眉道,“哪里有?是谁,你告诉我是谁!”溪岙有点怒了。

“每一个!”文思恶狠狠地说。

“你总是装出一副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的样子,让那些男孩子以为你是多么的容易接近!”文思继续说。

“什么?”溪岙的眉头越皱越紧,“根本不是这样的。”

“你是假正经!你最喜欢勾引男人!”文思的舌头越来越恶毒。

“闭嘴!”溪岙急了,大声道。

“刚刚在篮球场那边,你不是默许杰克抱住你,还等着他亲你?”

“我……”溪岙无法辩白,她确实没有阻止杰克,就算事件重演,她还是不会阻止,她说不上来为什么。

“你背叛我!”文思猛地掉下泪来。

“嘿嘿!”溪岙急了。她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任何地方可被称之为“背叛”。

“杰克是我的好朋友!”溪岙急着解释。

“不,你只许有我一个好朋友!只许我一个!”文思猛地拉下溪岙的脖子。

溪岙从来不知道文思的力气原来这样大。

“妈妈,”溪岙帮妈妈收拾碗碟,有点心不在焉地问,“我是不是长得还挺不错?”溪岙一边说一边往倒映着影子的窗户玻璃望去,她第一次开始思考文思眼中看到的自己是怎么样的。

“傻丫头,你当然漂亮,好端端问这个干什么?”唐卡夫人笑道。

“没什么。”

“你的舌头好一点了吗?你怎么会在拳击的时候忘记戴牙套呢?哎,你真不像个女孩子。”唐卡夫人叹了口气。

“我下次一定会记得!”溪岙用力低头猛擦盘子,掩饰自己的脸红。

东岸最著名的预科学校被溪岙惊人的SAT成绩吸引,还有她曾经拿过全州拼字比赛冠军的履历,派专人赶到斯图镇,征求斯图中学、溪岙自己以及唐卡夫妇的意见,询问溪岙是否愿意转学去他们学校,他们将提供全额的奖学金。

唐卡夫妇喜出望外,如果溪岙去那里读预科,那么一年之后,溪岙将有机会申请到任何一所常青藤大学的全额学术奖学金。

溪岙原本也十分雀跃,但突然想到假若文思知道她将提前一年离开斯图镇,他会做何感想?溪岙不觉有点泄气。溪岙终于发现,她似乎越来越在乎文思的想法,这令溪岙微微不安。

“当然不可以!”文思尖声叫起来,“你明明应该明年才毕业的。”文思再度觉得溪岙背叛了自己。

“好吧,好吧。”溪岙觉得气苦,“我不去那里就好了。”她认为文思太自私了,从不懂得为她着想。同时,她确实也不放心就这么离开文思。算了,不去就不去吧,她相信她最终还是能申请到不错的大学的。“怎么了?”唐卡夫人敲了敲门,也不等溪岙答应径自就走进来。唐卡夫人不但瞧见文思,就连溪岙都板着脸,唐卡夫人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文思,你也为溪岙要去那么好的学校而高兴吧?”唐卡夫人故意说。

“他?他怎么会?”溪岙仍在气头上。

文思诧异地看着溪岙,觉得溪岙正和她的母亲联手欺负他。文思雪白的脸猛地涨红,又猛地刷白,他突然一言不发地冲出去。

“哟!”唐卡夫人叫了一声,“文思这是怎么了?”

溪岙拿起枕头压在自己脸上,“鬼才晓得!”

唐卡夫人心里暗喜,她一直等待这样的契机,让溪岙从此厌弃文思。看起来,她似乎等到了,“怎么,文思不希望你去梅勒吗?”

“可不是!”

“这可就是他的不对了!”

“可不是!”

“他怎么能什么都先想着自己呢?”

“可不是!”

“这个小自私鬼!”

“可不是。”

唐卡夫人心里大喜,以为女儿从此看透文思,与他断绝所有关系。岂知,溪岙猛地甩开枕头,跳起来,“我去看看他跑哪里去了?”溪岙一边说一边就朝外冲去。

文思看见了那只蹒跚学步的白色小猫咪,那么柔弱,那么无助,不知道怎样从家里跑出来的。又或者,是被遗弃的?不,不,人们很少遗弃小的动物,人们只是喜欢遗弃小孩。

那天,文思在溪岙的嘴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文思觉得那么温暖,他觉得他对于生命的所有热情都被激发出来,但转过脸,溪岙就说要离他而去。

文思不能接受,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慢慢抱起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猫咪冲他轻轻叫了一声,讨好地探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他的手心一下。

痒痒的,文思心想。

溪岙找到文思的时候,文思的目光呆滞而凶残。溪岙看清了地上的一切,猛然惊呼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幅血红色图画。溪岙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血,她一辈子都不想知道。

文思仍然浸溺在半疯狂的状态中,“你来了?”他冲溪岙妩媚地微笑。

溪岙身体僵直,既不进也不退,半分都不动。

“其实,”文思似乎在和自己梦中的景象说话,并不期望得到什么答案,“你的嘴唇尝起来不会比别人的更鲜美。”

溪岙不明白文思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感觉到他把手指上仍然温湿的血液涂在她的嘴唇上。

“文思!”溪岙忍无可忍地尖叫起来。

文思吃了一惊,目光一定,“溪岙!”他似刚从梦中惊醒。他慢慢清澈的目光四处游移了一会儿,突然定在那个白软的小尸体上,“那是?”他面色大变,双眉痛苦地扭曲起来。

“没什么。”溪岙强自镇定,“文思,我们回家。妈妈已经准备好晚餐了。”溪岙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关文思的事,文思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文思是天才,天才总是诡异的。没有恶魔性的天才就不是真正的天才。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文思还想回头去看他制造的那片混乱,溪岙一把拉住他,“我们回家。”

溪岙在那天的晚餐上,正式对父母宣布她将放弃去梅勒预科学校读书的机会。文思太敏感脆弱了,她不能猝然丢下他不管。

唐卡夫人当场哭出来。溪岙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混蛋,但她不能改口,尤其文思那么殷切地看着她,等待她确认她的决定,“是的,妈妈,我不去了,不去了。”即使明知这样的话会令母亲心碎,但溪岙还是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

让溪岙在任何事情与文思之间选择一样,溪岙的选择都是文思。

唐卡夫人怎么也想不通女儿怎么会对一个小男孩如此的死心塌地。唐卡夫人气病了,卧床不起,她不再与溪岙说话。溪岙又惊又悔又伤心,短短数日,她就减轻了几磅的体重,玫瑰色的脸颊变得清瘦又苍白。

妈妈没有胃口不肯吃饭,溪岙也跟着什么都不吃。

溪岙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艰难的时光。

一向不爱多操心的唐卡老爹终于主动找到了文思,“天啦,文思,瞧瞧你干的好事,瞧瞧你制造的混乱!”唐卡老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告诉我,孩子,你是故意的吗?”

文思惊慌失措,“不,先生,绝对不是!我不是!”文思只是不想溪岙这么快离开他,他只是不想离开她而已。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毁了溪岙的前程?”

文思猛烈地摇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明白溪岙总有一天会离开斯图镇去上大学,但不该这么快,不该就在下个礼拜呀!

“现在你知道了?”

文思怔了怔,用力点点头。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到底还是个好孩子。”唐卡老爹欣慰地笑了。

“先生,你希望我叫溪岙去梅勒?”文思怯怯地问。

“如果我们说管用的话,可惜……”唐卡老爹无奈地摇摇头,“看来只有你去说才行。”

唐卡老爹决定亲自开车送女儿去曼哈顿。溪岙在梅勒读书期间,将在她的外祖父家里借宿。唐卡夫人和娘家人多年不往来了,倒不是娘家人看不起他们,而是唐卡夫人自己自尊心太强,但是这次女儿这么风光地被最好的私立学校相中,唐卡夫人认为女儿去父母家打搅一段日子也并非什么太丢面子的事情。溪岙的外祖父母对于这个多年不见的小外孙女的到来满怀期待。

“文思,”溪岙仍是不放心,“要等到圣诞节我才可以再回来看你哦。”

“感恩节你不回来吗?”文思更紧地捏住溪岙的手,这令溪岙又想起那个藏在她的校服裙摆后不敢探出头来的小男孩。

“哦,当然。我忘记了。”

“不要再忘了。”文思赶紧叮咛。

“我和妈妈爸爸都说过了,你放学之后还可以到我家里做功课,我的房间任你用,你想住在那里也可以哦。我和约书亚杰克尼娜都说过了,他们都会帮我照看你,就和我还在这里时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的。”文思鼻子一酸,差点儿哭出来,不想被溪岙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文思用力扭过头去。

溪岙心里也跟着一酸,突然想起文思这几天都不怎么吃东西,“文思,还记得吗?你向我保证过,你以后也要背我还债的,所以,下次我回来的时候,你会长得比现在更高大吗?”

文思用力点点头。

溪岙放心地笑起来。

“宝贝们,到时间了。”早就坐进车里的唐卡老爹不由催促了一声,“这两个孩子,哪里有那么多悄悄话好讲?”唐卡老爹问妻子。

唐卡夫人故意忽略溪岙和文思依依话别的情景,虽然这次多亏了文思力劝,溪岙才不至于错失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大机会,但唐卡夫人丝毫不感激文思。她仍然坚信她对文思的看法,他邪气。

“哦,对了,文思,来这里,”溪岙用力拥抱了文思一下,放开他之前,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那样的事情,再也不要做了。”

溪岙的语气凝重,文思立即明白溪岙指的是哪一件事,“我保证,不,我发誓。”

“这就好。”溪岙这才真正地释然下来。她上车坐好。

“还不快走!”唐卡夫人瞪了丈夫一眼。

文思却扑到车边,拿出一张裱在镜框里的画,塞给溪岙,“溪岙这是你上回送给我的,我觉得这可能不是仿品,这是真品。”

“什么?”要不是因为文思认真的表情,溪岙真要以为他在开玩笑,“不可能。如果是,又怎么会被杰克买到?杰克说他是在旧货市场买到的。Vangogh那么有名,他的真迹早就全部被收进博物馆了。”

“他有名,只代表很多人知道他,”文思猛地把脸贴近车窗,“并不代表很多人懂他!”

“开车!”唐卡夫人断喝一声。

“溪岙,我会一直一直很想你。”文思追在车子后面喊。

唐卡老爹从后视镜里看到坐在后座的女儿突然双手掩面,“哦,我的小乖乖,你是在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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