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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半点不由人

“我带着公子四处求医,人人都束手无策——”单落紫说了许久,此时似乎已经厌倦,“除了失踪已久的鬼医欧回春,这世上大概再没有人能救得了他,只是那个时候我上哪里去寻欧回春?”她说着,见雀舌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你认识他?”

雀舌点头,“小时候爹爹带着我去看欧伯伯,我曾在他那里住过数月,可惜我那时太小不大记得了。”如果爹爹能够回来,那该有多好!

“我只好带着他回到滇中,所幸我身上有保命的九转大还丹,否则他哪里支撑得了这许多时日?”

“早就听说滇中囚蛊门圣手巫医的手段甚是了得,却只治本门中人,不过,你身为门中圣女,要他救人他只怕也不敢不救。”雀舌淡淡地说。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单落紫微感意外。

“那些紫衣人来寻你晦气的时候,九律哥哥便查清了你的来历,那些人是你早已安排好的吧——”雀舌并不在意这些,只问她,“原来是巫医治好了他的伤?”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单落紫一哂,“巫医也没有办法。那时我以为已然回天乏术,便拿了一把刀走到公子床前,我不愿他再受这等生不如死的折磨,心想杀了他我随他去了便好——就在此时,巫医进来了,他对我说还有一个办法。”

雀舌心中一动,“下蛊?”

单落紫沉重地点头,“天下许多门派都有蛊虫,本是用来控制人的神志,最是阴毒的一样东西。我们囚蛊门却另有一种蛊虫,可以用来救人,就是我刚才给你看的,它本是一对,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同命。”

“传说中的同命蛊?”雀舌失声惊叫,“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

“巫医对我说,你若要救他,只能让他入我门中,且入门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做我的相公。”

雀舌目光连闪,说不出是惊是怒,却忍耐着没有打断她。

“我先把一条蛊虫植入我自己的身体里,再把另一条植入他的身体里,这样……”单落紫凄然一笑,“他便可分享我的生命,只要我一天不死,他便也活在这人世间。如今,你应当明白为什么他得做我的相公了吗?”

雀舌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

“既然如此——”她话锋一转,“他便再也不能记忆过去的事情。因为在他的心里,除了我,再也不能有别的女人,否则,那条小小的蛊虫便会不停噬咬他的心脉,让他生不如死——”她望向雀舌,“你已经看到了。”

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流离的风在廊上左冲右突,徘徊旋转,像是一只失明的困兽,明明出口就在眼前,它却始终走不出那一步……

“你若明白了,这就走吧。”单落紫冷峻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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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不及醒来的时候,看见雀舌背对着自己与单落紫相对而立,四周安静,气氛极其诡异,他微微皱眉,慢慢坐起来。

落紫第一个看见,急忙迎上去,摸了摸他的额,柔声道:“你总算醒了,可好些了吗?”

雀舌闻声回头,见他已经醒来,之前誓死相伴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心中又酸又涩。

韩不及疑惑地望着雀舌,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又你在发什么呆?还不快过来!”

“你……”雀舌怔怔地望着他,“你都想起来了?”

他脸上微红,却并不回避,“我告诉你,你刚才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现在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明白吗?”

“我刚才……”雀舌喃喃自语,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我刚才说了什么话……”

韩不及几步走到她面前,眉心微蹙,“你怎么了?还是……出什么事了?”

“也没有什么。”单落紫也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只不过是把同命蛊的事情告诉了她。”

“同命蛊?”韩不及皱眉,“那是什么?”

“巫医放在你身上的,就是同命蛊。”单落紫很快地说,“是你的救命仙丹。但是,你心里从此只能有我一个,否则……”

“否则就让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韩不及打断,“我早猜到事情有些古怪,却没想到会是这个……”他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笑容也冷得像冰,“你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追究,从此我们恩怨两销再无瓜葛。”

“可是……”雀舌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你不要管!”韩不及瞪了她一眼,又向单落紫道,“不觉得荒唐吗?一个人的爱恨要用一条小虫子来控制,不觉得荒唐吗?”

“是、是很荒唐!”单落紫提高嗓音,“但是,请你别忘了,若是没有它,只怕你坟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他的嘴唇轻轻一动,“生死有命。”

“跟我回囚蛊门。”单落紫的声音竟有些颤抖,“只要巫医在你身上施针,同命蛊的威力便会加倍,你很快就会忘记眼前这些让你烦心的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他会再一次——忘记她?雀舌只是这样想着便觉得身子发抖,那种无边无际的荒芜她真的是怕了,耳边听到他决然的回应:“不。”

“为什么?”单落紫脸色惨白,几近崩溃。

“因为我——再也不想放开这只手。”他这样说着,雀舌只觉得右手一紧,已经被他握在掌心,那只手温暖有力,似乎只是那样握着,她便能呼吸到春天柔和的气息。

他再不耽搁,拉着雀舌往外走。

“等一等!”

他站住,雀舌想转身,却被他制住,动弹不得。

“这件事还没完。”单落紫干枯的嗓音像是诅咒,“你刚才已经吃了囚蛊门特制的止痛药,所以感觉不到什么,一会药效退了,只要她楚雀舌敢碰你一下或是看你一眼,都会让你痛得满地打滚,让你恨不得从来不曾生在这个世上!”

“那又怎样?”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韩不及!”单落紫嘶声大叫,“你会后悔的!”

雀舌已经跟着他走到门外,单落紫的声音却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紧紧地缠住她,让她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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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了客栈,他便放开她,一个人在前面疾步前行,雀舌身形本就娇小,轻功又弱,便跟得格外辛苦。两人一路沉默,一直出了市集,眼前一片漫无边际的旷野,满地的高草黄了,遍地萧条。因为没有阻碍,那风便放肆得无拘无束,狂野地奔着,打在她的脸上,辣辣地疼。

韩不及忽然停下,修长挺拔的背影坚若松岩,雀舌就这样看着,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安宁。

“很难过吧?”他忽然说。

“什么?”雀舌怔住。

“我完全忘记你的时候,很难过吧?”他又说了一遍,“因为,如果你不再记得我,我会很难过。”

雀舌摇一摇头,忽然想起他并未回头,便道:“不、不难过。”

“那是为什么?”他的声线依旧平稳,背影却明显僵硬。

“因为在那以前,我经历了比这难过千万倍的事——”雀舌苦涩地笑笑,“九律哥哥回到洛阳,他对我说,天人海阁被大火烧成灰烬,我听说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都破碎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现在回想起那段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后来,我决定去找你,天涯海角,不管是什么地方我都要去找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原谅自己。”

“你觉得对不起我?”他的背影僵滞。雀儿,你对我只有愧疚吗?你的眼泪,只是因为对不起我?

雀舌心里千头万绪,一时却不留意,便道:“我确是对不起你,韩哥哥,你不会怨我吧?”

“我当然……不会怨你!”他心中悲愤至极,忽然发出一声长啸,拔身疾掠,雀舌大惊,还不及出声唤他,只见遍地高草,风吹草动,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雀舌惊慌失措,拼命追出去,她的轻功本就平常,哪里追得上?只徒劳地唤了两声,两行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热辣辣地流过冰冷的脸颊,刺骨地痛。

她就这样一路寻去,明知无用,却不肯放弃,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天色昏暗,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酸软难当,再也无法支持,索性坐在那草地上,看着漫天的小雪缓缓飘落。

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雀舌一惊抬头,两条胳膊便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紧紧环住他的颈项,什么羞涩胆怯都顾不得了,万般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他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拥抱了她,声音满是无奈:“雀儿,你再这样,就算明知你已嫁了人,我仍要带你远走高飞,你……”

“什么?”雀舌顾不得满脸泪痕,莫名其妙地瞪他,“你说谁已嫁了人?”

他别开脸,满脸不自在,“你不是已经嫁给汤九律了吗?”

“你——”雀舌又笑又气,忽然顽心大起,忍不住便要逗他,“是,我已嫁给了九律哥哥……”他脸上神色仍旧未变,这一次,她却瞧清了他藏在身后的那只紧握的拳,遂笑道,“怎么办呢?我已经嫁给九律哥哥,你得送我回王府呢,他在那里等我。”

“迟了!”他眼神阴郁,避开她的凝视,唇角微微下垂,露出固执的模样,“我不会再放你走,我说过……”他用力握紧她的手,“这只手,我不会再放开……”

“胡说!”雀舌满脸是笑,却偏要装出生气的样子,“你刚才就把我一个姑娘家扔在这里,万一遇到坏人……”

“我根本就没有走远,是你自己武功太差,没瞧见我就在你身后……等等,你是什么意思?”黑亮的眸子放出熠熠的光芒,他粗声问,“你愿意随我远走高飞,从此浪迹江湖?”

“就算是要远走高飞——”雀舌点头,笑得眉眼弯弯,“也得先回王府跟舅舅辞行吧!再说,九律哥哥照顾我那么久,我总该向他道谢才对。”

他眉心微蹙,露出不解的神情。

见他仍旧迷惑,雀舌急得顿足,“笨蛋!我哪里嫁过人嘛!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话未说完,身子忽然腾空而起,她毫无防备,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他抱高她,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轻柔一吻,又笑起来,笑声浑厚低沉,说不出的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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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两人便掉头赶回京城,然而天色已晚城门紧闭,雀舌便写了一张条子命守卫转交王府,他二人却不进城,只在附近的市集客栈投宿。

客房价格昂贵,自然极尽精美,韩不及见案上放着琴,便笑道:“你那时一直嚷着学琴,弹一曲我听听?”

雀舌依言坐下,十指按在琴上,笑道:“弹得不好,可不许笑我。”微一凝神便弹了一支。

韩不及听那曲子苍茫悠远,透着说不出的悲凉,竟是一曲《阳关三叠》,他心下狐疑,脸上却不露出,一曲终了,问她:“这是什么曲子?”

雀舌有些怔忡,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弹它,见他不知曲名,终于松了口气,笑道:“不好听吗?我另换一支吧。”重又弹了一曲《翠屏春晓》方罢。

她放下琴,门上忽然有人叫:“楚姑娘住这里吗?外面有人找。”

雀舌面露喜色,急急地往外走,韩不及拉住她,“是谁?”

雀舌见他眸中闪动着不安的神气,忙笑道:“我很快回来。”便下了楼,不多时上来,推开门时,韩不及斜倚在窗边,烛光打在他脸上,说不出的萧瑟,见她进来,那种萧瑟顿时一扫而空,眸中满是笑意,“手里拿的是什么?”

雀舌展开包袱,露出一柄剑来,韩不及本来一直微笑,此时却神情肃穆,似有无限感慨,叹道:“龙吟剑,好久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它。”雀舌抿嘴一笑。

“天人海阁一战之后,它便与我分离……”他手里握着剑,轻轻抚摩,“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在天人海阁遇到韩风,是她给我的。”

他两手一分,龙吟剑便一分为二,他走到她面前,把涤光剑悬在她腰上,轻轻系好,柔声道:“从此以后,涤光龙吟再不分开。”

雀舌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身子向前一倾,双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的身子蓦地僵硬,一把拉开她,转过身去。

“韩哥哥。”雀舌微感不安。

“我有点饿了。”他这样说,“你去,再给我煮些腊八粥来,好吗?”

雀舌望望窗外,“天气这么冷,吃这个正合适,只是煮这个费工夫,你若饿了,我去厨房拿些馍馍来。”

“我只想吃腊八粥。”

想不到他竟然也会耍小孩子脾气,雀舌暗暗好笑,只好说:“那你等着我。”

客栈厨房里材料甚多,雀舌不多时便收集齐全,一齐淘净了放在锅里,自己坐在灶前,望着那红通通的火苗,只觉得若能每日这样为他洗手做羹汤,真是说不出的幸福……

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并不在意,一会粥煮好了,她用勺搅一搅,盛出一大碗来,正要出去,小二提着壶进来烧水,见她在里面,一副吃惊的样子,“姑娘,你原来在这里!”

“什么事?”雀舌正尝着粥的味道,手里兀自拿着勺。

“你家相公得了急病,疼得满地打滚,怪吓人的,掌柜的四处找你……”

“叮”的一声,那勺从她手里落下,在桌上磕了一下,又落在地上,一时间瓷屑四溅,雀舌茫然地望着它,像是望着自己碎裂的心。

他说想吃粥,只是为了支开她吧……雀舌疾步冲到楼上,见房门紧闭,便用力去推,却被人从里面锁死,只好叩了叩,“韩哥哥,是我,雀舌。”

“你怎么回来了?”他的声音隐隐颤抖,却故作轻松地说,“粥可煮好了吗?”

“嗯,”雀舌知道他的心意,便不再勉强,倚在门上一动不动,“已经煮好了,我尝了尝,好吃得不得了,韩哥哥,你要不要吃一点?”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回答:“是吗?可是我……我现在想吃一口酥,不想喝粥了。”

雀舌勉强笑道:“那怎么办?一口酥只有五味居才有卖,城门又已经关了……我买桂花糕来好不好?”

他在里面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她知道他正在受苦,里面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让她如同身受凌迟,却只能装作不知,因为她知道,他是一个骄傲的人,自己在他身边,除了让他羞愧、痛苦、绝望,没有任何用处……

这样的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终于归于宁静。这半个时辰对她来说,像是一辈子那样漫长,她支撑着站起来,已经汗湿重衣。推开窗棂一跃而入,见他蜷在地上已经失去意识,她失神地跪倒在他面前,忍耐许久的眼泪终于无法控制,一颗一颗地落在他冰冷惨白的脸上……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不要怨我好吗?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拥有那样的勇气,让我可以亲眼看着你受苦。

不要恨我,你对我的恨,会让我宁愿从来不曾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请你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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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想好了?”单落紫轻轻微笑。

雀舌点头。

“那就永远不要再出现。”单落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只要你不再出现,我会让他的记忆像这个被雪覆盖的世界,干净得没有半点灰尘。”

“好。”雀舌这样说。

“我原以为会来求我的人是他。”单落紫回过头,“却没想到会是你。”

“那是因为你太不了解他,”雀舌淡淡地说,“也太不了解我。”说完便背起包袱,想了想,又道,“请你,在他醒来之前便让他忘记,我不想他再受半点苦楚。”

“这个自然。”

“请你……”雀舌走到门边,低声道,“一定要让他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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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翠喜从河边回来,手里提着衣裳篮子,正是春色最深的时候,遍野的杜鹃红得像是燃着了半面山。她走得久了,额上微微出汗,见前面的杏子树下有一块青石,便过去坐下,轻轻地捶着腿……

杏子林边是一大片水田,田边种着二株矮矮的垂柳,一对燕子在柳丝间穿梭而过,尾巴一剪,便去得远了。

翠喜走到溪边喝了口水,忽听身后有人问他:“这里是燕尾村吗?”

她回过头,那人背着光,看不清脸,却隐约可见一对深沉湛亮的眼睛,便点头道:“嗯,这里就是燕尾村,请问你是来找人吗?”

那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面前的寂寥村落,喃喃自语:“这里便是燕尾村。”

他这样转过来,翠喜终于瞧清了他的面貌,十分俊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嘴角,一身如雪的白衣显然非平常人家所能拥有……

“你到我们村来有什么事吗?”翠喜提起衣裳篮子,“村里人我都认识,你要找谁,我可以带你去。”

“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姑娘?”他温和地望着她,翠喜只觉得心口一阵鹿撞。

他虽然问得含糊,翠喜却恍然大悟,“你是来找楚姑娘的,对吗?”

他眼波一闪,“你怎么知道?”

“那还用得着说?”翠喜得意地笑笑,“像你这样的贵族公子来到我们这种偏僻的地方,若不是来找楚姑娘,难道是来找翠喜不成?”

“这么说来,”他若有所思地说,“经常有人来找她?”

“是啊。”翠喜用力点头,“都是些王公贵族,时常带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过来,楚姑娘却不常见他们,都是放下东西就走了。”

“她住在哪里?”他的脸上慢慢泛出一抹异样的红晕,像是极激动的样子。

“跟我来吧。”翠喜提着篮子,引着他在垂柳背后的小院前停下,“楚姑娘就住在这里。”

眼前是三进石屋,外面用竹篱方方正正地围了院子,院里种着各式花草,正是开花的时节,微风一过便芳香四溢……

翠喜叫道:“楚姑娘,有人来找你!”

“叫他回去吧。”里面有人说。

翠喜抱歉地看他,“楚姑娘不喜欢见客。”

他不做声,推开篱门进去,穿过院子,门上垂着竹帘,只需一伸手,那人便近在咫尺,他却在这瞬间犹豫了——

“人走了吗?你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快些进来,这些花样正想请你看看。”里面的人似乎把他当做了翠喜。

他不再迟疑,掀帘进去,屋里光线甚暗,她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架纱屏,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透进来,她就着那柔和的阳光一针一针地绣着纱屏……

“翠喜姐姐,这次新买的线,色彩比上次的差远了,下一回咱们另外换一家……”她一边说一边抬头,却在看见眼前那人的刹那怔在当场。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她,见她荆钗布裙,乌黑的长发用一块蓝底白花的素布扎起来,若不是那皎洁晶莹的脸颊,俨然便是一个普通村妇。

她把针插在屏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极缓慢,慎重得好像踩在临江的悬崖之上——

“你来了。”她终于开口,却是云淡风轻。

他的下巴倏地绷紧,眼中迸出冰冷的光,忽然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甩下去,只听一声脆响,她雪白的脸颊便迅速肿起,露出鲜红的五指印——

“楚姑娘!”立在门口的翠喜大惊,急忙跑过来,怒道,“你凭什么随便打人?”

他望着她红肿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抿了抿唇,扭身就走。

翠喜忙着检视她的伤处,恨恨地说:“他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他已经很留情面了。”她微微一笑,“若真的下狠手,哪里还有我这张脸在?”一边说一边走到厨房,沾湿了布巾敷在脸上。

都打成这样了,还算留情面?翠喜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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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雀舌早早地做了饭,草草吃了,便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天空,一直等到星落月出,才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缚在肩上,临出门前,忍不住又环视一遍这间屋子,虽然简陋,却曾给漂泊的她短暂的安宁。

如今,她又要走了……她轻声叹息,可怜天下这么大,竟没有一处可以让她不再想他。

她不再犹豫,反手掩上门,穿过小院,推开篱门,再合上……

“这一次你又要去哪?”

是他熟悉的嗓音,她一时无法辨析是梦是真。一直到她看见那倚在垂柳旁的身影,才勉强笑笑,“我出去打些酒回来。”“打酒用得着背包袱?”他讥诮地笑笑,“为什么不锁门?不怕有人入室行窃吗?你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她无言以对。

草丛作响,她知道他走过来了,却不敢抬头,“为什么骗我?”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看见一对布满红丝的眼睛,“你喝酒了?你怎么能喝酒?”他自从练了《落阳心经》,心脉受损,便再不能喝酒。

他满不在乎地说:“是,喝了。你不是要去打酒吗?我这里就有。”

看着他举起的酒坛,雀舌惊恐地发现柳树下已经歪七竖八地摆着三个空坛子,她夺过他手上的酒坛,随手摔出老远,“你不要命了!”

“没有人在乎——”他摸摸心口,“这性命要来有什么用?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宁愿死掉!”

她那样辛苦,才换来他平安生存的机会,他竟然说——不想活了?雀舌又痛又怒,一扬手想要打他,刚一出手便被他握住手腕,他凝视她良久,忽然一用力,便把她拥入怀中。

雀舌瞬间被他温热的气息包裹,鼻端呼吸着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忽然一阵软弱,恨不能从此不顾一切,就在这怀里沉沦……

“你的武功还是那么差。”他说。

雀舌刚想反驳,他的呼吸骤然急促,灼热地喷洒在她的颈上,他的声音痛楚难当:“尽管你的武功那么差我却从来没有赢过你,雀儿,我这一辈子都不是你的对手。”

雀舌怔住,身体僵硬如石。

“你那样忍心……”他继续说,“不回洛阳,不回京城,不与任何人联系,就连楚师伯你都不肯见面,雀儿,你这样……只是为躲着我吗?”

雀舌泪凝于睫。两年前,爹爹从西域万鬼城救回了当年负气出走的娘亲,却因为遵守对韩秋水的诺言不能进入中原。她虽然得到消息,却不敢赴西域与父母相见,一则分隔多年,自己没有按照爹爹的嘱咐修习韩门武学,相见情怯;再则,她知道自己一旦见到爹娘,难免听到韩不及的消息,她明知他早已把他忘记,却没有能力承担再一次被他遗忘的事实。他的名字早已化作一颗附骨钢钉,深深地嵌入了她骨髓深处,每拔出一次,都是血淋淋的痛……

“不是说好不再分开吗?”他的气息渐渐凌乱,“你却把我一个人抛在客栈,你想过我的感受吗?!雀舌,你何其忍心!”

雀舌恍然醒悟,拼命挣开他的拥抱,决然转身,“你喝醉了。”说完拔脚就走。

“雀儿!”他身形不稳,声音惊痛交加。

“若是不想活了,就去死吧。”雀舌冷冷地说。

“好。”他很快地说,抽出龙吟剑,“你拿着它,在这里刺下去,我就活不成了。”他左手抚胸,平静地说,“你从此不用再浪迹天涯,不用再过着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

雀舌接过龙吟剑,月夜如水,剑身锋利得似一泓清水,她抬起手腕,剑尖对准他的胸口,凄然一笑,“与其互相折磨,索性都死了吧!”

他坦然微笑,“你说的是。”

“你以为……”雀舌颤声道,“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吗?三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发疯似的想你,我想见你,又害怕真的见到你,我的出现会让你再一次忍受蛊毒发作的痛苦,为了避开所有认识我的人,除了不停地逃走,我还能怎样?!”

月亮清冷的光洒在她晶莹的脸上,散发着淡淡的光华,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来。

“你不想活了是吗?”她轻轻点头,“很好,我也不愿再受那样的煎熬——”她心一横,倒转剑锋便往自己颈上抹去,突然,斜刺里一物飞来,“当”的一声打在剑身上,手臂一片发麻,龙吟剑脱手而出,她捂住手腕与他怒目而视。

“你……”他紧紧地盯着她,低声说,“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不辞而别?”

雀舌默不作声。

“我以为你可以相信我。”他苦涩地笑笑,“你以为我会轻易被一条小小的虫子打倒吗?”

“你当然不会,可是我会。”雀舌转过脸,不再看他,“你请离开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因为我受苦,那样会让我……”她停顿片刻,“有很大的压力。”

“你是说……我让你有很大的压力?”他说得很慢,像是难以置信似的。

雀舌坚定地点头,“没错,在你身边我感到很辛苦,我只想过平凡的日子,所以请你离开吧,否则……”她咬紧牙关,“我宁愿死在你的面前。”

杨柳风,吹面不寒,但那嗖嗖的寒意,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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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韩不及不再出现,雀舌却不愿在这里住下去,收拾行囊离开,三日后抵达一个名叫兴盛的小城,刚一进城迎面走来一人,极熟悉的面貌,“单落紫?”

来人正是单落紫,她竟像是早已知道她会到来,笑道:“楚雀舌,好久不见。”

雀舌本不想理她,有一件事却不能不问:“你不是答应我要让他忘记过去的事,为什么他……”

“人家不愿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单落紫笑得云淡风轻,“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雀舌气结,扭身就走。

“不及呢?”单落紫左看右看,问她,“我在这里等他五天了,他既找到了你,为什么不与你一起?”

“你觉得……我这一生还能够和他一起吗?”雀舌声音苦涩。

“为什么不?”单落紫不解地皱眉,忽而恍然大悟,“他还没告诉你?”

雀舌只是望着她,不说话。

“他身上的蛊虫早已被鬼医欧回春拔去。”单落紫瞧着她,“你真是个幸运的丫头,他执着地不肯接受增强蛊毒的针药,就是为了能够一直记得你;幸亏楚燕然为了你违背当年的誓言进入中原寻到欧回春,否则不用三个月,他就会活活痛死。”她停了一停,才道,“楚雀舌,他对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为了这件事,韩秋水跟楚燕然夫妇大概还有很多账要算。

雀舌忽然往来路奔去,她拼尽全力,跑得极快,耳旁风声呼啸、树影飞退,她却仍嫌不够,快些,再快些……

“你这么着急,要到哪里去?”修长的身影斜斜地倚在道旁的树上,他悠然微笑。

雀舌再顾不得许多,纵身扑入他的怀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个笨蛋——”他爱怜地抚着她的发,“你给过我机会说吗?”

“可是——”她满肚子都是怒火,“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打算这样和我分开?”

“我明明就在你身后,是你自己武功太差。”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抚过她依旧青肿的脸颊,“我那时又惊又怒,下手没有轻重,还痛不痛?”

“这次就算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娇声道,“再有下次,我一剑杀了你!”

此时春光未老,风细柳斜。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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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 老婆別呆萌

    老婆別呆萌

    【甜宠文】因为一次翻窗事件,苏萌萌被自家母上大人给“卖”了,怎么办?逃!苏萌萌立马行动起来。可是,却因为自己的一时色迷心窍,用一张照片将自己送入了“狼窝”,从此再也逃不过“狼爪”了。婚后,呜呜~谁能告诉她床上这只色狼是怎么进来的,她明明锁了门的啊!老公,求放过啊~
  • 理想未央

    理想未央

    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壮之歌,从理想主义者到一个纯粹的现实主义者,这中间的变换有多少的无奈和辛酸.知识分子在当今社会经济大潮中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学生时代编织的理想之梦是否会被世俗和现实记得粉碎?80后这代知识分子的理想在欲望和现实中激烈的挣扎着。只有我们这代人自己可以读懂我们自己心底的那一抹理想与温暖。
  • 诸星母陀罗尼经

    诸星母陀罗尼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拜托!校草别过来

    拜托!校草别过来

    “男女授受不亲!你给我滚!”正在床上的柳若兮崩溃的朝萧默轩说。“你都是我老婆了!干嘛说男女授受不亲呢!”萧默轩坏笑地望着身下的柳若兮。“啊!你干嘛!”
  • 我在快穿找媳妇

    我在快穿找媳妇

    灰暗的人生可以遇见你,便是我最大的幸运。PS:主视角是男主呦。1V1
  • 凤凰山下的硝烟

    凤凰山下的硝烟

    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至一九四五年,凤凰山游击大队和劳苦大众,在跟地主老财及日本帝国主义之间坚苦卓绝的斗争中,最终取得了抗战的胜利,这段历史铭刻在中国人民心中,教育我们下一代勿忘历史的教训呐!(此书献给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70周年。)
  • 月湖修仙录

    月湖修仙录

    本是一个在网络厮混的中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还得一神秘老爷爷传法,且看中二如何在修炼圈混的风生水起。
  • 喜迎党的十八大

    喜迎党的十八大

    为深入贯彻落实中共河北省第八次党代会精神、迎接党的十八大胜利召开,推进国有企业党建工作理论创新和实践创新,进一步提升我省国有企业党建工作科学化水平,根据中央、省委关于开展基层组织建设年活动的部署要求和全国国有企业党建专委会、省国资委党委加强国企基层党建工作的安排,省国有企业党建研究会于2012年上半年组织开展了“迎接党的十八大,提升国企党建科学化水平”征文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