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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安德烈一再告诉叶子,遇到警察,不要慌,不要怕,该走路走路,该坐车坐车,该干嘛就干嘛,肯定不会有事。可是证件丢失的那段日子里,只要遇到警察她就心惊胆战。她简直无法想象没有sans papier的母亲是怎样一天天度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忍耐力!遭遇间谍事件,在警察局看守所关押了整整两天的她,不仅对警察肉跳心颤,对警察局也心有余悸。但这一次,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早点去警察局走一遭。
周三终于收到报社寄来的刊登居留卡遗失声明的报纸,下午在学校请好假,叶子准备周四一早就去警局申请补办证件。没想到,偏偏遇上法国工会为抗议萨科奇政府删减退休福利措施,在周四这一天发动全国大罢工,运输部门率先响应,巴黎地区交通霎时陷入瘫痪。
其实在法国呆了一年多,叶子早已对法国人的罢工习以为常。在法国,罢工几乎成为一种异类文化。宪法赋予公民罢工游行的权利,在宪法的庇护下,法国人便可以因任何事情随时准备走上街头,为扞卫自己的权益而“呐喊”。民间“五天大罢工、天天有游行”的说法虽有些夸张,但“罢工文化”成为法国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却千真万确。每年九月份是各种罢工的高峰季节,诸如银行、邮局、电力公司、航空、铁路、地铁、公共交通的职员罢工最常见,但其他行业,如教师、医护人员、记者和国家公务员罢工也司空见惯。法国人罢工的名目繁多,劳动法上专门有定义。有所谓警告性罢工,短时间停止工作对雇主施压;有“瓶颈”式罢工,专门选择要害部门或要害时间停止工作;有轮流式罢工,企业内不同部门或工种轮流停止工作;还有声援性罢工,也就是为支持其他行业或企业的罢工者而停止工作。但罢工的目的无外乎是要求增加工资、减少劳动时间。就连加拿大新闻记者让-伯努瓦·纳多在《六千万法国人不可能错》一书中,提到法国的罢工潮,说:“就像下雨天一样,抗议示威是法国首都日常生活的常规特色。”
广播说,这次大罢工是法国十二年来最严重的工潮,全国大众运输几乎陷入瘫痪状态,这也是上任才几个月的法国总统萨科奇所面临的最大考验。劳工部长贝特朗作出警告:“今天对所有乘客是地狱的一天,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几天,甚至无限期持续下去。”
叶子一听,急了。法国人可以罢工,她叶子不可以当黑户啊!看来,只有去街头租辆自行车骑到警察局。叶子刚准备出门,素素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没去上课?”
“上什么课呀,我们学校老师全罢工了。唉,法国算是完蛋了,不仅全民罢工,就连第一夫人也罢工了。哈哈,这回有萨科奇好受的。”
“我要出门了,没时间和你打哈哈。”
“去哪儿呀?地铁公汽全停了,你能去哪儿?”
“我得去警察局办证啊。这样黑着,我心虚。不行,我得去租辆自行车。”
“真是个胆小鬼。告诉你吧,街上一辆自行车都没,早被人租完了,路都被游行队伍堵得死死的,车也开不动。我都是走来的。”
“那怎么办呀,我不能不去警察局呀!”
“我看呀,你只有再等等,现在警察都在罢工。不骗你,本来 Michel后天要去美国出差,昨天准备行李时,才发现护照到期,就赶紧去警察局换照,却被告之警察局已不对外办公,全都在准备今天的游行罢工。最后,他们公司只好派别人去了。”
“啊,法国警察,动不动就遣送这个逮捕那个,多有特权呀,他们罢啥工呀!”
“抱怨待遇和执法工作条件太差。说他们工资不高,终年在外工作,节假日难以与家人团聚。执法时,还要遭受不良青年袭击,拿他们做靶子。呵呵,太搞笑啦。”
“唉,真要命,我不会真成黑人了吧!”
“你急什么,不就是晚几天吗?还怕他们不给你补办!别担心啦,叶子姐,快开电视,二台采访萨科奇老婆塞西莉亚呢,她可真酷呀,居然把总统给炒了鱿鱼,哈哈,连第一夫人都不做了,太有个性啦,如果不是老了点,我都要把她当偶像啦。”
叶子虽没心情去关心新总统萨科奇离婚八卦,但警察都罢了工,她也只有随遇而安。打开电视,身穿黑色花边吊带裙的塞西莉亚,离婚并没让她形容枯萎,依旧美丽时尚得让人嫉妒。这个女人在从事模特业期间已习惯了鲜花和灯光,养成不露声色,冷眼面对外界的习惯。此时她依旧像平日一样,表情冷漠地答记者问:“过去我始终陪着他,走了二十年,我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他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其实,我并不把自己当第一夫人看。它令我烦恼。我不能保证政治上事事得体。年纪越大,越喜欢简单的东西。我喜欢穿牛仔裤,我不适合这种刻板的生活……”
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她的身体里没有“一滴法国人的血”。塞西莉亚的父亲是个有犹太血统的白俄罗斯人,母亲是个漂亮的西班牙姑娘。除了家庭因素,塞西莉亚特立独行的性格更来自于她独特的成长经历。还是儿童时,她被严重的心脏病困扰,以致发育停滞。十三岁那年,她冒险做了开胸手术,后来就出落成了身高1.78米的纤细少女。有一天,走在街上的她被着名时装设计师夏帕瑞丽看中成为模特。年轻时的塞西莉亚和一名摄影师订过婚,但六个月后,她却嫁给了比她年长二十四岁的法国电视明星雅克·马丁。给他们主持婚礼的,正是时年二十九岁的市长萨科奇。
然而,萨科奇举持完他们的婚礼就懊悔地说:“看看我都干了什么,亲手把她嫁给另一个男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她。我想,我必须要这个女人,她是我的。”当时,萨科奇已和一个叫玛丽·多米尼克的科西嘉女子结婚。接下来的段子天下皆知:在萨科奇的撺掇下,两家人成为了朋友,甚至一起出去滑雪。一天,萨科奇的妻子循着雪地里的脚印跟踪丈夫,竟然来到了塞西莉亚的窗下。塞西莉亚四个月后就办妥了离婚手续,但萨科奇却用了七年才获自由身。八年抗战后,两人各带着两个孩子,最终组建了新的家庭。
可是在萨科奇当内政部长时,塞西莉亚却红杏出墙,给他着着实实戴了个大绿帽子。并且在他竞选总统之时,闹起了离婚。法国媒体纷纷打出了“如果真的失去塞西莉亚,萨科奇很难完成政治抱负”的预言。萨科奇终于忍下了一个男人不可忍的奇耻大辱,
叶子望着这个不苟言笑,公众场合十分低调,被外界称为“神秘美人”的塞西莉亚,不由得想起,在萨科奇的总统就职仪式上的她,那晚身着一件意大利PRADA裙装,看起来俨然一时尚女魔头,而不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法国第一夫人。当萨科齐发表完文采飞扬而又气势磅礴的演讲后,塞西莉亚则在一旁悄悄落泪。也许,那时她已经看到今日的结局。然而,总统和夫人两人的亲吻依旧是那晚最动人的画面。
记者问:您(离开总统)舍弃的东西很多啊?
是啊,她得舍弃所有金碧辉煌、灿烂眩目的物质和权势地位。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啊!
塞茜莉亚淡淡一笑,冷冷地说:“让他们去要吧,我走了。今天我要找回自我了……”
“太酷了,这个女人!”素素击掌大叫,“她简直就是新时代女性的楷模!叶子姐,我们太应该学习她这种做人处世的态度,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自我不能!什么破法国,什么破居留,我们为它们付出的已经太多了,我们是该找回自己啦!”
找回自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时候,它甚至会成为一种奢望。在没有补办好居留,叶子想自己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好长一段时间,法国总统萨科奇的离婚,一直是各大媒体追捧的头条新闻,它无疑冲淡了法国大罢工的强劲风头。毕竟罢工在法国是司空见惯的事,而总统在任内离婚却是法国历史上头一遭。
2
叶子夹着尾巴等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警察局。但她始料未及的是,办事人员告诉她,她的居留快到期,不予补办。给了她一张约会单,要她在一个月后带着学期成绩单和相关材料直接办理下一年的居留。无奈,她只好灰头灰脸地走出警察局。
进了地铁,叶子改变了路线,决定不回家了,直接去图书馆复习功课。后天就要结业考试了,看来这次考试,她必须全力以赴。这关系到她能否拿到下一年的居留权。在等地铁时,她接到安德烈打来电话。
“叶子,好消息,已经有康先生的下落了。”
“真的?”叶子喜出望外。
“你回家,我详细告诉你。”
“好,我马上回。”
这真是太好了,找到康先生就意味着得到母亲的消息。叶子一激动,把考试复习的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她立即改乘地铁。到家时,安德烈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安德烈,快说!”一进屋,叶子就迫不及待了。
“我就是怕你着急,才马上赶来告诉你。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嗯,叶子,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早上,私人侦探打电话给我,说已经找到康先生的下落,我便立即赶去侦探所。他们查到康先生在阿尔城郊一家养老院里。这是地址和电话……”
“太好了,安德烈,现在还有去阿尔的火车,我要去,我要去找他。”
“叶子,先别激动。听我说……”
“不,安德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了,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必须尽快知道。我一刻也等不了啦!我要去,我现在就去——”
安德烈想告诉她康兴邦的真实状况,但望着像着了魔的叶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此时,告诉她真相,只会让她更着急更不理智。他沉吟了一下,说:“那好,我陪你去。现在十二点一刻,我们可以赶一点的火车。你收拾一下,我打电话给Hugo,请他照看伊凡。”
四十分钟后,两人坐在前往阿尔的火车上。到这时,叶子的心才平静了些,她靠在安德烈的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觉绵长而安稳,一直到了阿尔她才醒来。
在阿尔,时光仿佛真的凝固了。此时的阿尔城,和一个多月前她第一次看到阿尔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天空还是如此浓烈的蓝,那样凝重、深沉,太阳还是那种炽烈的柠檬黄色。
安德烈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奔往郊外养老院。出租车大约走了三十多分钟,停在一座山下。
司机指着一条弯曲的小径,对他们说:“你们沿着这条路走到山顶就到了。”
“谢谢!”
养老院是由一座坐落在山上的旧医院改建的。山上长满了高大的松树和橄榄树。老实说,叶子对养老院没有好感。但这个养老院的环境却令人感到相当舒服。在蓝得令人叫绝的天穹下,一座粉色和白色相间的环形建筑,掩映在松林中。
“叶子——”到了养老院门口,安德烈猛地拉住了叶子的手,“我必须告诉你……”但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叶子打断了,“放心吧,安德烈,我知道该怎么做!”她挣脱他的手,径直走向前,推开了那扇黄铜色大门。
接待两人的是康兴邦的看护,三十多岁的荷娜,她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有气力,穿着白色的看护服,棕发蓝眼睛,相貌普通,但十分和蔼可亲。听他们说要看望康兴邦,她既惊异,又欣喜。她说:“你们是来看望康先生的。这真太好了!他住进养老院都快四年了,还是头一回有人来看望他。”
“我们也是刚刚才得知他住在这里。”叶子连忙解释。
“的确不容易。当时康先生送来时,情况就不太好,我们又无法了解到他的家人情况,因此无法通知你们。但这些年,康先生一直在努力地活着,我想他肯定是在等你们。”
荷娜带着他们走过一条长廊。长廊两边都是房间,门都敞开着。有两三个老人拖着鞋子从这头走到那头。白天他们实在无事可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走来走去。要么是到大厅里去打牌,看电视,等待着生命的终止。
康兴邦的房间在长廊的尽头,他穿着乳白和灰色相间的条纹睡衣,张着嘴,流着口水,半躺在房里一张高高的逍遥椅上。荷娜快步走到他身边,用纸巾擦他嘴边的涎水,高声说:“康先生,你看,谁来看你啦!”
康兴邦依旧张着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喉咙里发出呼呼地吸气声。
“他这是……”叶子迟疑地问。
“两年前,他摔了一跤,就成这样了。”荷娜整了整康兴邦的衣服,说:“康先生,今天你应该高兴,你女儿来看你来了——”
此时此刻,叶子完全惊呆。她根本无力向荷娜解释她是谁。她太震惊了,她想过许多种情景,唯独没有想到康兴邦竟然是个植物人。她感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到谷底。安德烈轻轻地把她搂到怀里。
“你们可以和他单独呆一会儿。”
荷娜把门带轻轻带上,出去了。
在安德烈的搀扶下,叶子缓缓地走近康兴邦。他那张不留胡子的瘦长的脸画着痛苦的皱裥,很鲜明地显出他与病魔苦斗的痕迹。深刻的皱痕在眼睛下面一道一道地从横里把腮帮分成两半,而腮帮也因为牙床骨瘪缩而陷下去。塑成这张衰败零落的面具的凶手,不只是年龄与疾病,人生的痛苦也应该有份儿。
“康先生……”叶子轻轻地唤着。
安德烈搬来一张椅子,让叶子坐下。
“康先生,您认识刘春吗?您知道她在哪儿吗?康先生,求求您,开口说话好吗?”叶子俯向前,轻轻地说。他仍一动不动,张着嘴呼着气,那双混浊的眼睛,永远瞪视着前方。望着只能呼气吸气的康兴邦,叶子几乎呆滞了。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叫不停地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老天爷,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失望。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我都快支持不住了!”
但是她依旧强忍着内心的憋闷和委屈,抓起他蜷缩在胸前的那只鸡爪似的手,喃喃地说:“我是刘春的女儿,求求您告诉我,我妈的下落,我求您啦——”
安德烈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的捏住了。他痛心地搂着叶子,极力寻找语句来安慰她:“亲爱的,事情还不那么糟,相信我,我会……”可是说到这里,他却说不下去了。这些话太苍白,这些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惭愧。他甚至什么都做不了,又怎么能给叶子一个虚无的承诺,让她相信!
荷娜送他们下楼,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很难过。虽然康先生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谁也不认识,但是他的生命非常顽强。就在三个月前,他的病情恶化,我们都以为他再也醒不来了。谁也没料到,几天后,他醒了,他又活过来了。我想,他一定要等今天,等你们来看他。作为他的看护,我已经照顾了将近四年,现在他不仅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希望你们常来看看他,不要抛弃他。”
走出养老院,叶子的心头再一次被失望笼罩着,整个人都麻木了。安德烈既担心又痛心。两人都没有发觉天空正酝酿着雷雨。刚下山,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一霎时,两人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
“叶子,我们回山上躲一躲吧!”安德烈拉住叶子。但被叶子挣脱了。
她咬着牙齿,一言不答,只管往前走。风、雨、闪电,使她睁不开眼睛,隆隆的响声使她昏昏沉沉,可是她什么都不顾,倔强地往前走。
安德烈见状,知道再怎么劝她都没有用。他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向前走。在这无遮无蔽的荒野中,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人烟。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气沉沉的黑暗,再加上一声声霹雳发出银红的光。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几乎没法开步。好几次,如果不是安德烈用力提携着她,她就跌倒在泥地里。忽然阵雨过了,像来的时候一样突兀。但他们都已经狼狈不堪。叶子浑身冰冷,冻得牙齿咯咯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