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沉默的智慧，水是流淌的性灵。世界上所有的山和水，都不仅是一种物的存在，它所蕴藏和包含的，蔚然万千。难怪古代的一些文人雅士、大师名家，都往往寄情于山水不能自拔，在亲山近水里汲取天地之灵气，悟得沧桑之正道。就连孔圣人也对山水情有独钟，以山水启智明心，发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喟叹。南北朝时期的刘勰更是直抒胸臆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我并不是一个充满智慧和仁爱的人，可是对于山水，却自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热爱和迷恋。只要一面对了山和水，原本心浮气躁的我就会像脱了胎换了骨一般地静如处子，心里的伤啊、痛啊、迷茫什么的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生命空灵得就像不在了俗世。我曾将自己对山与水的依恋说给一个朋友，朋友微微一笑，说道：“山和水都是禅呢。”
小青年的时候，几乎每周都要爬一次山。临朐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山。沂山、嵩山、石门坊这些旅游景区自不必说，单是那数不清的荒山野岭，也足够值得玩味。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每到周末，我和几个趣味相投的同学就会背上水壶食物，骑着自行车向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头奔去。年轻是充满活力，也是充满征服欲的。不管那山有多高多险，我们都不惧怕。甚至不愿走前人踩踏出来的路，独辟蹊径以显示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每次历尽艰辛攀上山头，我们都像一群胜利的英雄，在山巅欢呼着、跳跃着，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概。直到现在，每每回想起来，心里还是禁不住地涌起一些豪气。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经历世事的增多，不免对那时的做法有了一些遗憾：当时的我们，太注重到达的那个高度了，以为只有攀上了山顶才是最大的意义，结果却错过了沿途那么多的风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和思考，对于山的喜欢虽然一如既往，但是内容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过去一味追求的是，对于顶峰的征服，而今，则更注重了与山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的默默交流。而且，越来越喜欢了独行。忙里偷闲，一个人，随便找一座山，静静地，没有任何目的地，或攀爬，或静坐，有时会对着一棵立身贫瘠却倔强顽强的树木生发几许感慨，有时会跟那些千姿百态的石头说上几句话，顺便想想人生的得得失失、起起伏伏，心里就轻轻弥漫起一些朦朦胧胧的退意。
有一次，在一个小小的山旮旯里，我不期而遇了一位正在放羊的老人。我的猛然出现，让老人很是有些惊讶。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跟老人说说话的冲动。老人很健谈，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骨仍然硬朗得很。他告诉我，他家就住在山下谭马庄村，离这山有六里地。我问他：“这么大年纪了不好好在家享清福，怎么还放羊？”他呵呵一笑：“我已经放了三十多年羊了，过去放羊是为了养家糊口，现在孩子们大了，条件也好了，用不着放羊挣钱了，可是已经形成习惯了，每天不到山里转转心里就空落落的。”还没等我再张嘴问什么，他却反问起我来了：“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回答：“寻清闲。”老人点上我给他的烟，左手指了指山顶，小眼一眯缝：“爬上去过吗？”我答非所问地说：
“以前喜欢爬山顶，现在不了。”老人听我说这话，竟然叹了一口气：“趁身体还有劲的时候，该爬上去就爬上去。”我说：“这山里到处是风景哩，山顶也不见得就多么美。”老人拿眼斜我一下：
“山顶再不美，也是一个高度。爬上去，起码说明你到过那个山头。等你爬不动了，再来欣赏这低处的风景也不迟。”老人的一番话，一下子让我感到了羞愧。细想一下：年轻的时候，是那么喜欢向往抵达山顶，虽然因为抵达，错过了那么多的风景，但是至少说明充满着激情，还有对一种高度的企及。可是，现在怎么就变得如此自我妥协了呢？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参透了什么。于是我谢别老人，向着山顶进发。此后的这么多年里，我对于山间的风景和山顶的高度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并且这种认识，一直渗透进了我的生命里。每当我对工作和事业心生倦怠时，就会想起老人的那句话：“山顶再不美，也是一个高度，等你爬不动了，再来欣赏这低处的风景也不迟。”
给我带来相似启发的，还有水。对于水，我一开始最钟情的是山间小溪。清澈，活跃，空灵，一下子就能流淌进人的心里。在我小时候，老家的村南就有一条小河，水是从西山上流淌下来的，尽管到达我们那里时，它已经潺潺行走了七八里地，但是依旧那么晶莹剔透，就连水里的小鱼小虾都看的清清楚楚。生长在那么纯净的水里，那些小鱼小虾也长得那么洁净，洁净的透亮，甚至能看得清它们身体里的脏器，像一根根细细的黑丝缠绕着。我们在溪水的怀抱里嬉戏消暑，捉虾捕鱼，快乐的仿佛本身也成了一条条鱼虾。后来，我有机会到山里去，得以见到了数不清的小溪。有的山，譬如沂山，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一开始是若隐若现的水丝，后来一条条水丝聚到了一起，形成了细流，一条条细流再汇聚到一块，就成了能够歌唱的小溪。这些溪水，比我老家小河里的水更活泼、更清纯。
在山里，花草树木是精灵，一块块石头是精灵，这些小溪是最惹人爱怜的精灵。尤其是在心烦意躁之时，只要一面对这些溪水，心就像被它们洗涤过一样的清爽。可是小溪也是有自己的向往和抱负的，它们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小情小调，流着淌着，它们就汇入了一条条大河，大河也是有向往的，于是就扑进了更大的江海的怀抱。我曾为这些小溪流感到了深深的惋惜，河水哪里有它们的清澈，江海哪里有它们的宁静呢？
有一年，在大海上航行。晴朗的阳光照耀在海面上，一片的金光闪烁。海鸟在头顶盘旋徘徊，一大群一大群的，仿佛触手可及，可当我真正伸出手时，它们又呼啦一下飞走了。恰在此时，一条大鱼腾空而起，庞大的躯体，优美的姿态，成为海天之间一道最有力量的风景。在这一刻，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大海般的辽阔。同时也蓦然明白了，世界原来是可以如此广远。世界有多广远，就会有多大的胸怀和气象。山间的小溪固然可爱，可是与大海的浩渺相比，却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小溪如果没有大的向往和抱负，的确是快乐的，可是它并不满足于此，它有自己的目标。它的目标，是前方，所以它流向了河流，流向了江海。也许在追随着河流奔向大江大海的过程中，它会被身边的一棵花草、一棵树木、一棵庄稼吸收了进去，可它仍然是骄傲的，因为它的生命，已经融进养育了另一个生命，化作一朵小花、一棵野草、一片绿叶，或者是一粒小麦、一粒玉米。
这些东西又会养育其他的生命，进入了一种无限循环里。将自己的渺小、短暂融入阔大、恒久之中，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在无数次的行山走水里，我一次一次地肯定着自己，又一次一次地否定着自己。每一次的否定，都是一种境界的提高和灵魂的升华。面对一座山或者一条河流，我曾仰天长啸过，也曾悲鸣哀号过，也曾默默地流过泪，不管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知道这都是自己跟自己的较量和搏斗。不论是山的沉默，还是水的性灵，都已经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命。它们告诉我：一个生命不管多么渺小卑微，都应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和强大的内心。坚定的目标指引我们的方向，强大的内心支撑我们的信念，犹如鸟之两翼，车之双轮。唯有如此，生命才能不自哀，不自恋，不自弃，不妥协，在坚韧顽强的生生不息里，到达应有的高度，呈现应有的气象。
仔细想想，人生本身，其实也就是一段穿山越水的旅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