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侵入了江水寒冷的湿气,大病了一场。三师兄听闻我病倒之后,特意背着小药篓来探望我,他坐在室门外,我坐在室门内,中间隔了一层软帘,谈话十分不便。
于是,我要求前往湖心亭散心。
湖心亭的位置很好,风景极佳,是梁王极其中意的地方,因这空旷四野,白水茫茫,冬日积雪覆盖,银装素裹,平平坦荡,夏秋荷花映日,微风拂面,水质清澈,一眼便可知道是否有人窥听。
我约三师兄在这湖心亭中坐了个把时辰,知道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情。
听说,崆岘山下的沈府已经易主,因这沈夫人与其兄长骆锦屏驱船前往离州时,客船不幸遇上劫匪,全船人皆被杀死,财物被抢劫一空。那孤儿寡母无法继续维持,骆家生意立刻一落千丈,家产皆被亲友瓜分。
此时,作为三大商贾巨家的骆家迅速没落,风光不复存在,但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少了一个富可敌国的威胁。
我脑中灵光瞬息万变,犹记得梁王瀚海与金鱼不可言说的表情,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如意算盘。难道,梁王早已料到了金鱼会有此步动作?他早已知晓金鱼此番任务就是灭了沈家叛国之心,再毁掉富可敌国的骆家,为朝廷解除一大隐患?
后来,朝廷将这件劫船命案的屎盆子扣在水盗头上,并派出兵丁一举消灭了霸占离州水路的水盗,赢得了民心,被百姓歌功颂德。但我心里十分清楚,虽然水盗可恶,但这回却死得极冤,朝廷真会坐收渔翁之利啊。
这样一箭几雕的做法,除了太皇梅太后,我真想不出会是何人布的局。
太皇梅太后,果然是位厉害的女人!不知道我这样扮作玉真公主,会不会也落得个凄惨下场?
三师兄还说:“三日后,熙文皇帝立后,改年号为瑞凤,大赦天下。”
“那么,这位后妃的小名可是琼仙?”
“什么琼仙啊!熙文皇帝立后并不是在八风嫔妃中挑选的女子,而是鄯国的公主。听说那鄯国兵强马壮,公主随嫁异宝无数,只不过鄯国公主自小娇生惯养,蛮横无理……哎,我净瞎操什么心,也不知道你此番进宫,到底安不安全……”
“我怎能不安全呢?”我勉强笑了笑,“太皇梅太后已经得知了我的存在,正为我腾开一间宫殿,供我吃住玩耍,我好生快乐呢。”
三师兄忧心忡忡地望着我,迟疑地将一块物什塞在我手里。我望着那物什,恍若隔世,原来这便是那玉真公主自小佩戴的玉牌,玉质通透,纹理细腻,紧紧握下去手中仿佛浸渍了一片油脂,雪白的并蒂莲花盛开,流云轻风。我忽然想起掉在甲板上的那块玉牌,也是如此流光异彩,那化名为金鱼的琼仙轻轻地说:“我那玉牌本是一块玉石被裁了两块儿,切割成为两株并蒂莲花,大娘娘分别赐予我与玉真公主……”
流云轻风。
玉琼仙音。
云轻,琼仙……
三师兄舔了舔唠叨到干渴的嘴唇,推了我一巴掌。“香儿,你是听为兄继续说呢?还是神游回来再听为兄继续说?”
“说,继续说!”我看了他一眼,递过一杯水去,“那么三师兄,你把这玉牌拿了来,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吗?”
“哎呀,正是师父他老人家让我拿来的,说自己不便出面,让我送了过来。要不,我哪敢动他老人家的东西!”
我心一沉,师父……他果然是不愿意我入宫的,可是……我终日都留在空寂的崆岘山玄妙观中炼药试药,实在无趣。若我真的成为了玉真公主,便不用对梁王一个眼神都那般唯唯诺诺吧,我也会骄傲地与他讲述,这崆岘山的传奇与美好,我会让他知晓我与世上女子都有所不同……
我……我也想在我死时,他对我能如对金鱼姑娘一般深情,虽然是沉默不语,内心却波澜万千;或者,手中虽握起利器,眼眸却带有深沉的温情,有如碎星落入了凡尘。
虽然嘴上不肯言说,我……我就像青鹫姑娘说的,有谁会不喜欢他呢?
现在,他身边两个女子都离开了他,我想着梁王瀚海孤寂的背影,背叛了师父的心思,头一次装聋作哑,坚持了下去。
三师兄离开后,我忽然没有了胃口,面对平日最爱吃的金丝芙蓉糕,竟觉得难以下咽。那一小块软软糯糯的花香味在我嘴巴里飘来飘去,最后粘在了喉咙处,咽不下去,又拱不上来。
我心虚地看着对面的梁王,他连吃东西的样子都带有英气,而我尴尬地不停吞咽口水,生怕被他发现。
老人说得好,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梁王眉尖一挑,头也不抬地问:“你在干什么?”
“噎……”我吃力地发出一个音。
“那不是有水吗?”梁王终于抬起头来。
“不好使……也噎……”我几乎说不出话来,眉毛噎得一跳一跳。
“先含住一口水。”梁王将他的水递来,让我转过身去。他的手掌刚一接触我背后,只觉得一道热流滚滚侵袭而来,好似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水,我忍不住咽下含在口中的温水,竟然顺滑无比,畅通无阻。
“啊!”我惊喜道,“咽下去啦!”
“我真怀疑你是怎么长大的。”梁王收起内力。
“我又不是每天都噎成这样!”我眼睛一瞟,看到梁王另一只手里似乎暗藏什么东西。他来不及掩藏,被我瞟个正着。“那是什么?”
“你说这个吗?”梁王张开了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只木刻的小金鱼,身体微弯,尾翼张开,两只水泡眼一大一小……
“真丑!”我说。
“你再说一遍!”梁王脸色变了,“哪里丑?!”
我顺手从桌上拿过一件凤穿牡丹纹执壶,指给梁王看:“你看这王府中普普通通的一件壶,不说花纹繁而不乱,不说花色浓艳,就单单身形来说,线条多么流畅。你看你手中这条鱼,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这是怎么搞的?”
梁王低头,他说:“真的啊,我都没发觉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啊。”
我惊讶极了,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吗?
“可是……刚好只有这么多料,这不能怪我啊!”梁王遗憾地摆弄着小金鱼。
“所以呢?这是你刻的?”我暗暗惊叹一下,梁王武功不错,可刻的东西这么难看,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你可以把大眼睛给削得小一些啊!”
“她的眼睛瞪起来就有这么大!比这还要大!”梁王瀚海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自顾自笑了,带有不易察觉的温情。
“她?”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琼仙来,她伪装成歌姬的名字正是金鱼。难道,梁王指的是她吗?
“王爷,你是在想金鱼姑娘吗?”我试探地问。
梁王瀚海立刻收敛了笑容,义正词严地回答:“我为什么要想她?”“那这个金鱼……”我指了指木雕小金鱼。
“只不过闲来无事刻着玩的,是你多心了。”梁王将这小金鱼放在我手里,“你要是喜欢的话,就送你好了。”
“我才不要呢!刻得这么丑!没有人要的话,我扔火盆里好了。”我说着往前走去,刚迈了一步就被梁王拉住领子,生生给拉了回来。
他说:“你不许扔。”
“你不要的东西扔给我吗?又不能吃!”我高高举起木雕小金鱼。
“不许扔就是不许扔!哪来这么多废话!”梁王把我高高举起的手按了回去。
“王爷,这不是废话。”我看着木雕小金鱼,“金鱼姑娘既然没有被立为帝后,王爷为什么不将她接回来呢?单单看着这死气沉沉的木雕有什么用呢?”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金鱼即使不是帝后,也是熙文皇帝的妃子,你要我去抢皇帝的妃子吗?”
“哎,我又不明白了。王爷明明很喜欢金鱼姑娘,而金鱼姑娘也很喜欢王爷啊!为什么你们不但不在一起,还像仇人相见一般呢?”
“是你看错了。”梁王瀚海淡然回答。
“是我看错了吗?”我回想着他们相见时的情景,两个人眼底都埋藏着隐忍的眷恋,但都表现得不屑于对方一般,十足傲气。这是什么情况?!
我想起三师兄的话语,他说人世间男女相爱,不见得会厮守到老,有的天各一方,有的阴阳两隔,但只要能清楚彼此都在相爱着,就不必责怨不能在一起。如果能在远处默默为对方祈祷,这种爱会胜过天长地久,胜过永恒之所。
难道梁王瀚海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不便诉说,不能表露,亦不能承认的感情,只能独自饮泣,默默为她祈祷。
这一笔一画雕刻而出的小金鱼,虽然模样丑了点儿,却是他亲手雕刻而出,他的温情都隐藏在此,不能诉说,不能表露,亦不能承认。
“我收下好了,如果你后悔的话,随时可以取回噢!”我不再逼问梁王什么,怕挖得太深难以收场,遂郑重其事地将木雕小金鱼包裹好,揣在身边。
大概是被我这个累赘所拖累,梁王瀚海脸上蒙现淡淡一层黑气,但乌沉夜降之后,他那病容却奇迹般地不见了。我以为他是太累的缘故,便并未多想。
是的,高高在上的梁王什么时候能容我指手画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