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凤元年,三月初三,梁王带我步入尊贵的八风皇城中,无数宫娥内官低下头颅,弯下腰肢,而梁王一手牵着我,谈笑风生。我感觉那个孤傲的男子似乎又重新回来了,梁王之于皇城,如同鱼之于水,浑身上下都发出灿烂而不可目视的光芒。
皇城最东面的瑜莆殿,两行侍女低垂眼帘,敛言噤声。太皇梅太后直视着我,那眼神虽不凌厉,却也望得人胆战心惊。过了半晌,她才微微笑道:“云轻长大了,真是越发像她娘呢。”
一旁的鄯国公主,也就是八风国帝后,轻轻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
她……太皇梅太后居然不问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玉真公主……我感到不可思议的轻松。随后,太皇梅太后招了招手,让我凑近,好好瞧上一瞧。
在我起身腾步之时,梁王脸色微变,目光责备着我,像在说:“不是说好嘛,慢行慢动,以掩饰你的天生缺陷!”
而我却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因这目光,我已经看过太多太多,鄙夷的,嘲讽的,同情的,惊讶的,许许多多都落在了我微跛的左脚上。试想太皇梅太后何等精明的人,我假装又能假装到几时,不如此刻破罐子破摔,明明摆摆告诉她们,我,玉真公主,就是一个瘸子!
可是,太皇梅太后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她不惊不愤,笑容温和,就像早已知晓那般。她唤我:“云轻,来,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
我低下头,回答道:“云轻摔下寒溪便不醒人事,不再记得以前的事。是道人玄机救了云轻,又教云轻药石之术,云轻才得以苟且活到现在。”
“玄机仙长吗?原来云轻做了仙长的高徒,那么药石技艺都极为了得吧,但不知道与京都的凰药师比起来,哪一个更厉害呢?”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凰药师之名,他就像漫天的云朵般,笼罩在每个医术高超之人的头上,谁都逃脱不了他的影子!我摸不准太皇梅太后的想法,她淡淡地望着我微跛的左脚,又听着滴水不漏的回话,不知心里在做什么打算。
寒暄过后,太皇梅太后让我拜了各位嫔妃,最后令侍女荫华与银霄送我至鱼雁堂安顿下来。
就此,我算是与梁王瀚海分离开来,我犹记得瀚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好似一道阳光庇护着我。当他听到鱼雁堂时,目光分明跳了一下,虽极快掩饰了过去,却在我心口处埋下了一道阴影。
那鱼雁堂曾住过何人?为何他这样心惊?莫非,是玉真公主的母妃韦淑妃曾经住过的地方?
我忍不住问起这两名侍女,谁知道荫华竟然翻了一个白眼,鄙夷道:“公主,您落下寒溪后,难道也忘了这宫中的规矩吗?我们做奴婢的,哪有胆子敢乱讲主子们的事。”
银霄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那鱼雁堂已被人打扫得纤尘不染,西厢房临湖而立,抬眼便可看见湖中的残荷枯叶即将发绿,清风徐徐,淡淡水香,是一处宁静幽雅的好地方。只不过由于鱼雁堂太过偏僻,宫人很少涉足这里,一到夜晚,皇城雾气弥漫,雾天雾地,寻常人所不能看见的,我这修行人全都看到了——皇城里的阴气太过旺盛,直冲紫微星,使得它摇摇欲坠,光芒黯淡。
如此下来,只怕这皇城也快要易主了吧。
突然的,一道女人凄厉的哭声划破夜空,开始那声音如泣如诉,渐渐发狠起来,怨声载道如恶鬼降临,不知在诅咒个什么。后来,越来越多的哭声加入进来,虽不能辨别都在说什么,但有七分鬼气,三分人言。
我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没有摸到镇魂铃,却摸到金鱼遗下的翠玉短箫。我恍惚地想起,在临行前,镇魂铃就被梁王取下了,他说皇城看则风平浪静,实则人心惶惶,个个心里都有鬼,谁都不待见这东西。于是,我听话地取下斩妖除魔的行头,偷偷留下了翠玉箫与子母感应针。
伸手抚着翠玉箫,冰冷的玉气自箫体传入我手中,使我打了一个寒战,蓦然想起,这翠玉箫的主人既然贵为皇妃,为何她不在宫中呢?
脑海中走马灯般回顾每位嫔妃,她们年轻姣好的容颜下都带有娇嫩的傲气,没有一位如金鱼般英姿飒爽,她心思玲珑,手段利落,虽然做的事情不太正大光明,却目光清澈,不说这梁王喜爱她,连我都要忍不住记挂她。
可是她呢?即便做不成帝后,但还是熙文帝的妃子啊,怎么生生地消失了?
我正自顾思索着,银霄拿了件大红羽缎衣轻轻为我披上,她一眼望见了我手中的翠玉箫,很是新奇。
“公主会吹箫吗?”银霄问,她那一双弯月眼非常明媚。
“是……一位友人所赠。”我尴尬地笑笑,“银霄会吹箫吗?”
银霄看着我,点了点头。
“银霄原来在哪里当职啊?”
“银霄本来是瑚音堂的银箫伶人。”
“那为何又入了宫呢?”
“太皇太后近两年来常常头疼,大长公主便将我要了来,为太皇太后吹奏梅花三弄曲,以缓解太皇太后的病痛。”
“所以呢?”
“所以?”银霄有些茫然,“所以……”
“所以你一直都为太皇太后吹箫吗?”
“是,是。”
虽然听太皇梅太后亲口说自己头痛,可她看起来精神抖擞,并不像生病之人,我炼制那么多年丹药,怎么可能瞧不出太皇梅太后是否有了病容呢……
“可是,”我问道,“既然太皇太后头痛,你怎么不留在那里了?”
银霄盯着我手中的翠玉箫,讪讪答道:“凰药师为太皇太后配了一服凝神暖香散,太皇太后服食之后,头便不再痛了。太皇太后只有忘记吃药时,头才会痛。所以,银霄在那里也没有用处了。太皇太后将银霄赐给玉真公主,便是要银霄好好服侍公主。”
“你倒是个乖孩子,可是荫华呢,怎么像我欠她二百两银子的模样,老拿眼睛横我?难道,荫华也是来服侍我的?”
银霄听到后,“扑哧”一下乐出声来。
“荫华姑娘自入宫以来就一直在这鱼雁堂服侍宸妃,后来宸妃她……”银霄住口不言,兀自解嘲道,“宫中之事,谁又说得清楚呢?倒是玉真公主能回来,太皇太后很是开心呢。”
宸妃……我母妃的封号是淑妃,看来不是我的母妃。顿时,我松了一口气,笑了笑,“鱼雁堂虽是地处偏僻,倒有好景致,我也好开心呢。”这宫中之事,盘根错节,我初来乍到,凡事需问个明白,方不会行差言错。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太皇梅太后为何将我安排在这鱼雁堂中,因这里虽地处偏僻,却离太后瑜莆殿最是接近,想必那女子宸妃定与太皇梅太后关系极好,日出日落,隔湖而立,往往一抬头便会瞧见太皇梅太后隔湖微笑。
但我依然觉得,太皇梅太后看我的目光似在看着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