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暮鼓陡然响起,震撼天地的声音悠悠远远地传至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凰药师悄然踱至雕花木门前,猛地推开门,透过高高的台阶望去,那绚烂如锦的云霞光芒万丈,荧惑星在这光芒中若隐若现,发出时而迷离,时而清朗的闪光。
太皇梅太后与熙文皇帝匆匆忙忙迈进来,宫人又如涨潮般沙沙鱼贯而入,柔软的脚底踏在纤尘不染的昭华殿中,竟发出风吹草叶的空灵声音。
薄枝皇后立在我身侧,用眼睛轻飘飘剜了我一下,低声奚落道:“没想到……真是兄妹情深啊。”这声音很小,只有她身旁的我能听到,我转过头,看着她尖酸刻薄的一张脸,心里产生深深的厌恶。若是金鱼在这里,她一定不会幸灾乐祸地说出这番话来。
金鱼,我想起她那聪慧的眉眼,不知为何依然想去维护她。我,不是应该恨她的吗?
太皇梅太后拉住凰药师的手,急切问道:“瀚海他……他不会有事吧?”凰药师将梁王头顶银针拔出,淡然答道:“王爷吉人天相,怎会有事呢?倒是多亏了玉真公主,若没有她,我还要多费一番功夫!”
众人诧异的目光都投射至我身上来,羞得我满脸通红。那薄枝皇后也忍不住多看我两眼,试图从我身上找出什么不寻常之处来。
我脸孔涨得通红,见这昭华殿被围拢得水泄不通,自觉没有立足之处,便拜退太皇梅太后及熙文皇帝,告辞了凰药师,回到鱼雁堂来。
一路上春花烂漫,雀鸟朝南枝,荫华屡屡回头偷看我,像是有话却吐不出来。我笑着问她:“荫华,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荫华答道:“以往宫人都说玉真公主与宸妃娘娘长得很像,那时玉真公主年纪尚小,只爱打秋千玩,可宸妃娘娘她却跟着韦老将军学习武艺骑射了。今日看来,公主的模样倒有几分与宸妃娘娘相似呢!”
“宸妃娘娘?她不是自小便在宫中长大吗?跟韦老将军又是什么关系?”
“宸妃娘娘是韦老将军的小女儿呀!”荫华笑笑。
“既是韦老将军的小女儿,应该是将军府的人啊,怎么会在这宫中长大呢?”
“公主当真不记得了吗?”荫华不再往下说。
我轻咳一声,“荫华,你在这宫中很久了吧,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出宫回家呢?”
荫华一愣,紧接着眼光一闪,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又轻声回答,“公主,您还记得韦老将军的模样吗?那年奴婢也刚刚入宫,与一队小宫女经由绿漪宫时,看到过韦老将军带着小女儿探望韦淑妃,也就是公主您的母妃。那天太皇太后刚好驾临绿漪宫,一眼便相中了韦老将军的小女儿,夸她聪慧美貌,通达礼仪,将来定会母仪天下。就这样,宸妃娘娘一直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她与皇上一起唤太皇太后为大娘娘,而我,也被选中服侍宸妃娘娘,这一来,就是许多年了。”
“韦老将军和母妃又是什么关系?”
荫华愣了一下,“公主,难道您真的全忘记了?按辈分来说,那韦老将军是您的舅爷啊!”
我也愣住了,这么说起来,我与那宸妃娘娘还是亲戚呢!若说容貌相似倒也不奇怪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荫华对我的态度改变了许多,她说我与宸妃娘娘很像,但却说不上来哪里像,同时,她也警告我:“多多提防银霄,不要被她迷惑了。”
银霄?那么天真烂漫的笑容,那么乖巧伶俐的孩子,我为何要提防她呢?我心中不解,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来,卷起漫天草叶飞灰,吹得我们灰头土脸。荫华一边咳嗽着一边嚷嚷:“这都初春了,怎么还有这料峭寒风,刮得人脸孔生疼!”
寒风?我也察觉这风有些不寻常,只爱顺着墙沿跑,那些细碎粉末雀羽被撒得四处乱飞。
荫华一边护着我,一边眯着眼睛拨开朱漆大门。我正要迈步进去,冷不丁背后传来一声长叹,惹得浑身遍布阵阵寒意,顺势回头一瞄,却看见一身翡翠色的女子仓皇无措地停在门前,眼神凄苦,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我怔怔地望着她,她也愣愣地看着我,相对而无语。
荫华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疑惑地问:“公主?”
“你先进去,我去去就回。”我对荫华这样说。
可是,荫华却笑了,她意味深长地说:“公主,这宫中是有规矩的,若是太皇太后的人看到公主独自在这鱼雁堂外,受责罚的可是奴婢们了。”
正说着,银霄也迎了上来,将手中抱着的小暖炉递过来,笑盈盈地扶我进了鱼雁堂。我忽然觉得,这皇宫中虽然是锦衣玉食,却跟这檐下笼中的八哥一般,好生憋气。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翡翠色的女子,她似是想要跟来,可一到门口,便出现一道金光将她挡在外面,那女子神色悲伤,眼泪化作一团灰蒙蒙的雾气,转眼消散在空气中。
我顾不得脚跛,连蹦带跳进入鱼雁堂中,让银霄准备些纸墨笔砚,画出两道小巧的符咒来,银霄好奇地问:“公主,这是在画什么呢?”
我微微一笑,告诉她,“这道符咒呢,可以驱除寒邪之风,你把它贴在门外,那阵旋风便不会进来了。”
银霄相信了,欢天喜地拿着一张符咒出去,偷偷摸摸将它塞入砖瓦缝隙处。我立刻将这另一道符咒贴在临湖的窗子下,这符咒才不是什么驱除寒邪之风的符,而是三师兄最擅长的遁符,他那么厉害,一道符便可以将人或物带到所去之处,而以我的法力,必须要依附两道符做照应才行得通,一道遁符,一道引符。
只见门口那位翡翠色的女子泪眼婆娑地望着瓦下的那团符咒,她或许是明白了我的苦心,还未等我看完热闹,就化为一团淡薄的绿色烟雾,消散在符咒处。
银霄拍手叫好,“公主真厉害,这股寒邪旋风果然不见了呢!”
我摆了摆手,称自己累了,让她们到外面去候着。然后,我就跑到窗下去探望那位翡翠色的女子,她已死,我清楚。
“我要怎么称呼你呢?是金鱼?还是宸妃娘娘?”我趴在窗棂上,望风景般地望着窗外的她——将那符贴在室外,也是我的险恶用心,我怕她依恋这鱼雁堂,不肯转生轮回,若贴在室内岂不是引狼入室了?
女子微微笑着,声音如黄莺入谷,她说:“云轻,你当真忘记我了吗?我是韦琼仙啊!我们小时一起玩过的,你怎么那样看着我呢?”
都说鬼魂的眼睛可以看到人类的灵魂,她居然管我叫“云轻”?难道我的模样真的与云轻公主一般无二,连鬼魂都能看花眼?
“宸妃娘娘……”我刚开口,便被她打断,她说:“云轻,何必那么见外呢?唤我琼仙便好,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啊!”
“哎?我们曾经怎样要好过?你讲来听听?”我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云轻,其实你是有着关于这皇宫、关于我的记忆。”韦琼仙略带感伤地指向我的眉心,却被一道亮光挡住。她说:“你看,你这里被人故意封住了,其实你就是云轻。”
“我才不是云轻呢!”我倔犟地说,“真正的云轻早已轮回转世了,我不过是个山中的小道姑,为了保命才这样做的。”
韦琼仙犹豫了一下,她凑过身来,凝视了一会儿,依旧斩钉截铁地说:“不会错的,你就是云轻!”
“听说云轻的小臂上有块梅花形的疤痕,”我撸起袖口来,“你看这伤,明明是新伤,肉芽粉红,也不是梅花的模样。”
“这就是为何生前的我无法认出你,你的肉体不是原来的肉体,是假的,而灵魂才是真的云轻。”韦琼仙叹息着,“我们明明应该早些相认的。”
“胡说八道!你才是假的呢!”我生气了,准备关上窗子。
“别……”韦琼仙哀求起来,“跟我说说话吧,云轻,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
我看着她那潸然泪下的模样,不自觉心底柔软,也放缓了动作。“既然你说我是假的,那么我是借尸还魂了?”
“或许是,或许不是……”韦琼仙泪眼蒙眬地回答,“你的全身被刺眼的蓝光覆盖,我几乎看不清楚。”
难道我就要修成正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