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叔叔说:“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老大不小了,还不考虑终身问题,真要陪着我们过一辈子啊?”叔叔看着母亲,他听不到,却能根据说话的嘴形,大体明白意思。叔叔没有回答。母亲便自作主张地去找张寡妇,女方倒没意见,一切看叔叔的,等母亲再去找叔叔的时候,他早跑到后山里,躲得无影无踪。
叔叔永远是这犟脾气,认定的事,八头驴也追不回来。
有一天,叔叔突然对母亲说:“我想把这个鱼塘包下来养鱼,让人来垂钓。”
父亲在一旁不屑地说:“包下来有什么用,你没看以前的承包者都亏本了吗?
这个破地方,还能有人来钓鱼?”母亲叹了口气说:“弟弟,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吃了饭,正在休息,忽然听到外面有吵闹声,原来是叔叔拿了个兜子跳到鱼塘里兜鱼,三口塘的水都弄得一片混浊。旁边有几个钓鱼的老人冒火了,直骂他是疯子。叔叔也听不见,只管做自己的事。我连忙拿了根扁担过去,一扁担砸在他的旁边,溅起很高的水。他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我恼怒地说:“你能不能安分一点,这个家有你吃、有你穿,你是不是还嫌不满意,到处丢人现眼,把我们王家的脸丢尽了才安心!是吧?”
叔叔瞪了我一眼,然后说:“中间的那口塘不错。我要了。”我低头说了句:
“疯子!”转头不再理他。吃晚饭的时候,我拒绝喊他。
母亲只好把饭送到他的房间里,我看见母亲出来的时候,脸色极不好看,我的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安,我想自己真的是过分了,毕竟他是我叔叔。
我像个犯错的孩子,走到母亲的身边,母亲只是说:“君儿,你叔叔想做大事了,我不管你平常多么不喜欢他,但在这关键时候,一定得帮他,明白不?毕竟都是一家人,自己都不帮自己人,谁还会帮你。”我转头望了望叔叔的房子,默默点了点头。
叔叔开始忙碌起来了,父亲也去帮忙,还不时唠叨几句。我看得出,父亲说话的声音很低,他虽然不喜欢叔叔,但是因为有些怕他,一直不敢大声反对。
叔叔缴纳了两年的承包费用,三千块,那是他一辈子的积蓄,有时我还真替他担心,要是也像以前的承包者一样亏,那他将如何面对世人低俗的眼光。
一周后,叔叔和父亲去买鱼苗,但因为路途遥远,运回来的时候很多鱼都翻白了,我连忙帮他把鱼苗倒进池塘里,期待它们都能活过来。
第二天一清早,叔叔就出去了,半个小时后垂头丧气地回来,我看见他后面的篓子里满满的死鱼。忽然心生不忍,我安慰他:“没事的,死了我们还可以再进。”我又问:“你养鱼,真的只是让人来垂钓?”叔叔咧开嘴笑了,他从房间里摸出本杂志,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赫然介绍着“浑水摸鱼”的创业事迹,我惊讶着说:“莫不成你也想学着干?”叔叔沉思了一下说:“我仔细分析了,我们这儿离市区不远,旁边还是高院校,市场潜力很大,我看可以一试。”
叔叔让我去学校给他做广告,我有点不情愿,母亲就拉着我的手说好话。
母亲走的时候,我对父亲说:“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母亲什么事都要向着他。”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叔叔为了母亲,老婆都没讨,就窝在这里,弄得我连一句狠话都不敢说,你想,要是有个人也对你这么好,你能不向着他?”
拍拍我的肩膀,父亲又说,“其实仔细想起来,你叔叔除了是个聋子,其他都好,很多方面我都自叹不如。”从来只诋毁他的父亲突然在我面前大肆说叔叔的好话,确实让我十分震惊,但我知道,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叔叔学着杂志里面的做法,做了幅大广告。而我则和学校的老师取得了联系,高考后的学生聚会,就选择在我们村的农家乐举行。学生们在水里嬉戏的表情,被叔叔拍了下来,然后邮寄到了市电视台,紧接着记者来采访了,电视台报道了。叔叔仿佛一下子成了时尚创业的名人。
一拨又一拨的人,开始跳进叔叔的鱼塘里。叔叔搬条凳子,坐在塘边,咧着嘴笑。突然想起村里的闲言闲语,我想要是叔叔成了家就搬走了,那父亲至少可以活得更自由了。
叔叔的婚事自然提到了日程上,对象还是张寡妇。听母亲说,她和我母亲说过几次了,我也看到张寡妇来过池塘边,但没和叔叔说话,只是远远地站着,彼此对视无语。
叔叔的小屋里,开始有了变化。他开始变得爱干净了,房间里的衣服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一天,母亲陪着叔叔从市区回来,再次看到叔叔我呆住了,西装革履,一脸白净的他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看我发呆,叔叔怜惜地摸着我的头说:“我像妖怪?”我和母亲都笑了。
张寡妇来我家的那天,叔叔起得很早。他利索地把胡须刮了又刮,然后站在镜子面前不肯离身。中餐时,母亲对叔叔说:“我盼了十多年,终于盼到你能苦尽甘来了。我是由衷地高兴,也祝福你们能白头偕老。”叔叔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七月,我去广州打暑假工,再次回来是在月底了。叔叔来接我,一路上对我嘘寒问暖,但我看得出来,他眼里藏着不快。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出了什么事。
回家,我悄悄问母亲,母亲铁着脸不说话,叔叔就待在塘里,一把棍子舞得直响。父亲说:“知道你叔叔为什么这样郁闷吗?”我摇头。
父亲说:“张寡妇和你叔叔吹了。我现在才晓得你叔叔有多么好,当初为了你母亲,他拒绝了别人,而如今为了你,他再次拒绝了别人。知道为什么吗?
你叔叔愿意娶张寡妇,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叔叔要承担你所有的学费,而且他走后,所有的财产都过继到你的名下,张寡妇自然不同意,没谈拢。看得出来,你叔叔还是蛮喜欢张寡妇的……”
我走到池塘,大声喊叔叔,他看着我,眉宇间突然涌起笑容,我说:“叔叔,我想去世界之窗看看,你有空陪我吗?”叔叔从池塘里走上来,我看见他的胡须又有些长了,我心疼地拿剃须刀给他刮,叔叔突然抓着我的手:“君君,答应我,好好读书,好吗?”我含着热泪点头。
叔叔出去的时候,我远远地望着他,我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在我心里拱成了一座山。我读大三的那会儿,父亲突然病了,很严重,医生说是胃出血。我读的大学是一个独立大学,三年下来,已经花了叔叔不少钱,父亲这一病,就更拮据了。
我去找叔叔想办法时,叔叔正在池塘旁傻傻地看着,有客人想下池塘捉鱼,交钱,叔叔居然都没反应。我轻轻碰了碰他,叔叔这才惊醒地说:“好,好。
欢迎!”末了,叔叔突然霍地站起来,说:“有办法了,君君,你先去医院,我晚上就过来。”
叔叔把他的鱼塘低价卖了。拿着牛皮纸装的一大包钱赶到了医院,父亲哭着说:“我一向对你不好,你还这样帮我,我真的十分惭愧。”叔叔咧着嘴笑,说:“说什么见外话,都一家人,我不帮你,谁帮你。”
叔叔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把别人的利益放在自己之上,他话不多,可说出的每一字每一词都弥足珍贵。只是我从来都没亲口喊过他叔叔,也从没对他说上一句感激的话。我原以为,有些话放在心里就行了,可是等到真正想说的时候,机会已经不复存在了。
叔叔是在我工作后走的,他对母亲说:“我看不到君君过上好日子,我绝不甘心。”于是,一口气就拖到我踏上工作岗位的那天。听母亲说,叔叔患的是肝癌,晚期。因为自知没机会了,他只是去了一趟医院就没再去了。叔叔把他剩下的积蓄都过户到我的名下,他让母亲转告我,希望我好好走好人生的每一步,他在天堂会好好盯着我。
叔叔就躺在冰凉的棺材里,穿着去见张寡妇时的西装,张寡妇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她说:“为什么你有病都不告诉我,我知道你是怕连累我,可是我不怕,早知道这样,我死也不会离开你,陪你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哪怕一天也好……”
叔叔就葬在鱼塘的旁边,村里人说,这块鱼塘是叔叔的,人走了,魂还在这里。
我朝墓碑跪了下来,大声说:“叔,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的,不会丢你的脸。来生,希望你还做我的守护天使!”我知道,叔叔听不到,但是他一定能看得见……
此生最美的风景
母亲带着儿子去爬山。在山顶,儿子指着那穿梭的缆车说,我也想去坐坐。好的,母亲朝儿子笑,不过你先等等。
女人早就准备好了,女人有恐高症,她从包里摸出药和水。
儿子问,妈妈,你在吃啥?一颗糖,母亲说。儿子也想吃,母亲笑着回答,那是妈妈的专用糖。儿子也笑了。
交了钱,两人上了缆车。车子飞快地动起来,儿子唱起快乐的歌,母亲却紧闭着眼。
突然车子轻轻震了一下,然后停下来。儿子问,怎么不动了?
缆车停下来的位置是在两个山头的正中间,下面是陡峭的悬崖,太阳散发着湿热的光,整根缆索上就只有她们一辆车,母亲朝前面看了看,有几个细小的身影在那边忙碌着。
凭经验,她知道是出了意外。她看着儿子,儿子似乎没有感觉到危险的到来,母亲放心地笑了。隔了一会儿,儿子好奇地问,怎么车子还没有动呢?母亲笑了笑,她说叔叔阿姨想让你多看会儿风景呢,儿子,你看对面的山多漂亮。儿子的眼睛亮了,儿子说他从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山。
母亲从包里取出了电话,母亲说你想不想爸爸,儿子点点头。母亲拨通了丈夫的电话,然后把电话递过去,他说,你们还好吗?儿子说,我们在看风景呢,好好看。他说,回来吃午饭吗?儿子看着母亲,母亲把电话拿过来说,儿子想去吃肯德基。他说那好,早点回来,想你们了。
挂了电话,儿子又问,车子什么时候会开呢?母亲笑了,她说,叔叔阿姨们正在休息呢,要去惊扰他们吗?儿子摇摇头。这才乖,要不我们玩剪刀石头布的游戏,谁输了谁就唱歌。
儿子对游戏产生了兴趣,可是他老是输,输了就得唱歌,后来他困了,就倒在母亲的怀抱里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家里的小床上了,那时时针已经指向第二天的清晨了。
儿子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在大学以后,因为那一次他和他的同学也遇到了相同的意外。毕业后,他去了深圳,在公司创业的那几年,他遇到了很多困难,但他从没有退缩和害怕过,因为他知道,在困难面前微笑,心存勇气,才可以看到风雨过后的彩虹,宛如那年,山间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