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收拾好了碗筷，一切整理妥当，已是九点半，就在这时候，对面马路上隐约传来崔世柏的呼喊声。
我们出门一看，只见崔世柏正在对面马路上向我们殷勤招手，他身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金杯，正好是七人座的面包车。
开车的司机是崔世柏的小儿子崔尧德，早年招赘出去了，在又新黄桷桠开了一个铺子，卖些香火纸钱，如果崔世柏这边有事，缺少人手，就会招呼他回来帮忙。
另外两个人，自然是崔明德和崔树德，他们坐在中间两座，见我们三人上车，只是瞥了我们一眼，目光又转了回去，坐着不动。
崔尧德这人不错，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好感倍增，我猜想这是他常年在外，做生意的缘故。
崔世柏坐在副驾驶座，回头看了看我和胖子，眉宇间闪掠过一丝憎恶和无奈的神情，目光最后落定在了萧燚的身上。
“火娃，你要知道，如果不是主人家特别吩咐这桩法事必须有你去，我是不会找你这样一个年轻没经验的娃子的！”崔世柏坐了回去，懒声懒气地道。
萧燚脸色阴沉，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而是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青翠景致。
我心头顿时亮堂。
之前我一直在怀疑，崔世柏明知萧燚与我关系铁，他怎会找萧燚帮忙，难道是萧燚变节背叛于我，为五斗米折腰？但我黄帝也不差这五斗米啊！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想必这家做道场的主人给的报酬十分优渥可观，但同时又提出了要求，这才让崔世柏痛下决心，邀请萧燚帮忙。
萧燚身价猛一抬高，自然就要坐地起价，要求把我和胖子一起带上，否则他也不去，崔世柏无奈之下，只好同意。
但闻崔世柏的话里有轻视萧燚之意，我心中微恼，刚要说话，准备大肆讥讽崔世柏一番，谁知又被胖子抢了先。
“崔大掌坛师，我跟一样一样的，一看萧燚这小子，细皮嫩肉，瘦得跟牙签儿似的，就知道年轻没经验，准会误了你的大事儿！”胖子道，“要不然，您考虑考虑我？我保证超标完成任务！”
经历了上次在小里沟的事，崔世柏如何不知胖子是跟我一个战壕，听他话里绵而带刺，鼻子里哼了一哼，并不搭理胖子。
听得崔世柏继续道:“昨天晚上，崔明德已经过去开过路了，布幡也立了起来，待会过去，崔尧德帮我挂纸幡疏文，你们三个人就去敲铛铛就行了！”
崔世柏安排着做道场的事宜，俨然是一派掌坛师的口吻。
掌坛师做道场，有点像佛教的水陆大会，分为一天、三天或七天，时间长短，完全取决于主人家的富贫。
一天的道场，做法事的流程基本上是这样的。
头天晚上，一个身穿袈裟的道士左手握铃，右手持幡，在堂屋里一边挥舞，一边唱经，为死者的鬼魂开路，堂下跪着死者生前的嫡亲孝子，禁止喧哗，以免惊动了亡灵鬼魂，会遭来不测之祸。
次日，上午在主人家堂屋里挂纸幡疏文，剩下的白天时间，除了中午以外，无非就是几个道士围坐在灵棚前，敲铛铛唱经，每敲半个小时，便歇息十分钟，一直到傍晚吃饭。
敲铛铛，是我们这里对做道场的称呼，做一场道场，但为什么叫做是敲铛铛呢？因为只有掌坛师才有资格敲铛铛，铛铛是拟声，其实是一个金磬，不过手掌大小。
其实，一场法事不止是敲铛铛，因为掌坛师只有一个，其余四个人是为了请来镇坛的，他们所敲的东西各不相同。
这一天的重头戏，不在于唱经，而是在于中午的请水祭灶，尤其是请水。
——五人分别居于四方中央，处中央者，身披袈裟，手摇金铃，口诵咒语，请的是中央黄帝黄龙王，而掌坛师则坐镇东方，手敲金磬，请的是东方青帝青龙王，其余三个人，或执金钟，或打金钹，或击金缶，分别请的是另外三方的龙王，以镇法坛。
然而，做道场最为关键的，不是敲铛铛唱经，也不是请水祭灶，而是晚上的闸焰口。
什么是闸焰口？
为了给死者开路，掌坛师以掌坛师令印，打开鬼门关，放出了诸多小鬼，所以在把死者灵魂送入地府之后，需要把小鬼请回去，把鬼门关再次关上，这道程序仪式就叫做闸焰口。
闸焰口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否则的话，小鬼易请难送，一旦散入人间，则会作祟主人家，惹来很大的麻烦。
翌晨，一大清早，掌坛师主持主人家烧灵房子，整个一天道场就此结束。
至于三天道场，第一天晚上开路立幡，第二天上午挂疏文，中午请水，晚上还要穿插散花、穿定子和过血桥，第三天白天又是唱一天的经，晚上闸焰口，第四天清晨烧灵房子，收工。
七天道场跟三天道场差不多，就是多唱几天的经，农村人“事死如事生”，为的是热闹一番，彰显一下主人家的实力。
而需要人手的环节，也就是敲铛铛唱经，以及请水祭灶，其余都由掌坛师来完成。
在路上，崔世柏作为这次敲铛铛的掌坛师，早已安排好了各自所司的方位，请水祭灶之时，萧燚身着袈裟站中央，崔明德居南，崔树德居西，崔尧德居北。
我瞥眼一看，但见萧燚眉宇间倏尔掠过一抹隐隐的怒意，但旋即又闪逝不见了，感觉到我的目光，侧过脸来，对我微微一笑。
原来，居中央者，看似盛装出席，其实是最不受到重视的位置，一般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年轻弟子才会被安排在这个位置，就像我老爹一样，当年跟着老外公在外跑了一年，有一次请水祭灶，缺少人手，就让老爹披着袈裟，硬着头皮上阵顶岗。
实际上，也并非中央位置不受重视，而是道行有高低，请来帮忙的那些人相互之间不一定都认识，但大家都有一个默认的共识，那就是站在中央的那个人是晚辈后生，万一紧张唱错了咒语经文，旁边四方的前辈就多多担待些，立即起一阵乐器，把错误掩了过去。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中央黄帝黄龙王，生性善良，即使有人在召唤他出来镇坛的时候，念错了经文咒语，他也不会怪罪，但东方青帝青龙王不一样，脾气暴躁，只要稍有不慎，则会发怒，所以需要手持令印的掌坛师亲自上阵召唤。
萧燚的道行，崔世柏是见过的，不仅是他那几个儿子，就连他自己也远远比不上，但他故意将萧燚安排在了中间位置，无非是想奚落萧燚一番，让他难堪。
一路颠簸，更无话可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