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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粉色蝴蝶(2)

“你别太当真,我是随口说说。”海文很快意识到,刚才的话说得有些冒失了。可他的心里,仍是疙里疙瘩的。她爹能对我安啥好心呢,和我为冤作对的那些事情,他能忘得一干二净吗?火烧火燎地把我叫去,说不定玩的就是先下手为强的鬼把戏。他之所以这样担心,是不止一次地领教过,对方是什么事情都要耿耿于怀的那种人。

以往,尽管大多数时候在城里读书,由于家本来就在这个生产队,他偶尔也会抽空到队里劳动,队里的各样事情,即便不去打问,也会知道不少。若按惯例推导,自己这阵不去见杜石朴,似乎显得有些窝囊,对方还以为自己怕他呢。看来,去还是正主意,看他究竟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里,他跟在杜英英的身后,狐狐疑疑地往队部跟前走。

“你可知道,你爹喊我去要派啥活吗?”

“不清楚,今儿他的气色挺不错。”

“你估计,他会像以往那样搓捏我吧?”

“我想不会吧。”

“你爹最肯记仇了。”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随着社会情况和人际关系的变化而在不断地变化,你可不能一直用老眼光看人啊。前些天,我就听到,他说你的好话呢。说你脾气虽然倔强,却是个实在人,万一考不上回来,只要肯听话,不再有意让他生气,就绝不会亏待你。”

“他真的这样说了?”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哄过你啊?”

“我倒觉得,不太像是你爹的话,至少也经过了你的加工润色。”

“不信,今天回去之后,你把我说的这些话,全都记在本子上,等到将来你们两个人和睦相处之后,再拿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看样子对方是真生了他的气,将嘴巴鼓成苦苦菜包子,并顺手折了一截树上的柳丝,边走边用另一支手狠狠拽着。见她这样,海文又不得不跟着她往前走。刚从学校回来,是最需要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的时候,可不能轻易得罪人啊。当觉察到海文已跟上来,她转过身来发起了牢骚:

“真没想到,上了几年高中,你的变化这么大?”

“啥变化?”

“一股子傲气。”

“我是随便说说,你怎能生这么大的气?”

“随便说说?要我看,你那话里的意思不随便。照你这样疑神疑鬼和小瞧别人,谁还敢和你来往啊?”

“好了好了,权当我没说。”

“不要只是嘴上说说,男子汉嘛,心胸就该坦荡些才对。”

“你说得有道理。这阵,你爹在哪里呢?”

“队部跟前,他说在那里等你呢。”

话音刚落下不一会儿,当海文再次打量时,发现她已蹲在湖边绿苇中的石阶上,用洗湿的手绢拭着自己的眼睛。看来,对方肯定是多了自己的心。这种情景,让他格外纳闷。仔细想来,自己并没说多么过分的话,一如这般和她爹闹别扭的玩笑,以往没跟她没少开过,为啥今天会变得这般脆弱和娇气呢?

他本想走过去,再给她解释一下,可又觉得,那样未必妥当。再说,她爹还在队部附近等自己,为何不去看看,到底要给自己派什么活。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他渐渐感觉到,杜英英刚才的那番态度,也许就与她爹派活有关。但毕竟是测测,只有见到她的老子,才会弄清事情的眉目。

杜英英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却听到身后有人打口哨,起初以为是海文想与她套什么近乎,便没怎么理会,只是眺望着远方的湖面上刚刚落下来的一对鸟儿。心想,看来海文依旧对她爹派活的事不肯放心,否则为何迟迟不肯去那边呢。她立即催促道:“怎么,还想让我用轿子把你抬去吗?”

“你是想通过说反话,来启发我吗?只要想到我家里来,轿子有的是。”她万万没想到,身后竟然传来了马贵的说话声。

一直以来,她最怕见到对方的那双眼睛了,此时幸好在湖边,何况他们之间也还有着一些疏疏朗朗的芦苇,她还是禁不住地问道:“你有啥事?”

“我心里有一句压了很长时间的话,想对你说说呢,可一直没个合适的机会,也觉得不好开口,随便划拉了几句,现在送给你吧。不论事情成与不成,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听马贵这么说,再仔细打量他的神情,杜英英立马感觉到,对方今天的举止有些异常。就在这时,只见他已来到石阶上,在她的手跟前慌慌乱乱地摸索着。还没等她决定怎么应付,就感到有个小纸团塞进了自己的手里。回到家展开来看,她顿时脸红心跳开来。

阿依莎妹妹:

每次见到你,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好像已不在位了。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总叫你那俊俏身子绕花了我的眼睛,搅乱了我的思想。当然,也有些怕,怕说了你会翻脸。

你是一个好姑娘,不仅长相出众,还心灵手巧心眼好。我打心底里喜欢你。韩家的亲事,早就听说你不同意,不知推光抹尽了没有?这种事,万万黏糊不得,既然心里没意,就赶快了断为好。

同学一趟,你比较了解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再说脑袋瓜也不笨,手脚也麻利,对光阴也有好盼头,只是老子是个劳改释放犯。不过,你也知道,他那劳改释放犯是怎么当上的。我想,你是不会在乎那些的。如果有意,我愿与你结为终身伴侣,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今天先写到这里,盼赐佳音。

贵贵匆就

杜石朴站在饲养院门口的粪堆上,正居高临下打量着圈里边抢着吃草的牲口,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连忙转过身来。他身材魁梧又站在高处,海文本就瘠瘦又站在低洼地方,鸟瞰下面仿佛是一只孱弱的羔羊,仰视上面就像一只凶猛的老虎。队长的神情举止,让海文的心里格外疑惑。杜英英说过的那些改善关系的话,又怎能让他相信?看来,杜石朴还是原来的那个凶神恶煞的杜石朴。但他心却不寒胆不颤,放松各骨各节摆好双脚做稍息情状,轻挽双臂目视远方列出一副好汉姿态。

等了很久,对方却一字未吐,海文有些急不可耐了,正想开口去问,刚一转脸却发现杜石朴已经走下粪堆,并来到了自己的跟前。顺着习习小风,还能嗅到对方身上的馊汗味。发现他用平静而又不失警戒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海文心想,说是与我和好呢,怎么还是这副屌姿势?当然,也没准是故意来了这么一手,想试探一下,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在这时,他轻轻唤着他的经名问道:“阿丹,听说你没考上,要回到队里来了?”

“嗯。”队长的神情和语气不禁让他有些惊诧,莫非自己真的错怪了杜英英?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心里的防范与戒备依然敏感而强烈,正是这个原因,他没来得及用更清晰的语言回答。

杜石朴见牛圈的木栅栏门缝里挤出了一头瘦骨嶙峋的牛犊,连忙走过去把它赶进了圈,关好门之后,又走到海文跟前说:“唉,你和我家阿依莎都是一样的苦命啊,吃奶长身子的时候遇的是‘粮食低标准’,念书长知识的时候碰到的是‘文化大革命’。再说,咱们乡下的学校,又怎么能和城里的大官眼皮子底下的学校相提并论呢。

“前些年,竟然成了歇阴凉的棚,避风雨的窝。但凡有面子的人,七姑八姨都塞进去当老师。庄户人本来就识字少,那样一来,就成了‘大瞎子教的是小瞎子,小瞎子回来再哄一对老瞎子’。为啥前些年,我就不让我家阿依莎再念了呢,根子就没扎牢靠么,把娃们挣死也枉然。”

听着他的话,海文的心里不禁一阵热乎。看来,杜英英传来的是真话。眼前的这个杜石朴,与以往的那个杜石朴相比,的确大不一样了。他从未听对方用这样温和的口气倾吐过这么实在的肺腑之言。似乎,是个地地道道的通情达理之人。莫非,是自己低估和误会了对方。此时,他的心里翻腾得格外厉害,面对这种情形,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见年轻人一直沉默不语,杜石朴又提出了新的话题:“你还想念书吗?”

“没那种打算了。”尽管,之前他就是这样决定的,但此刻,还是对这个话题格外慎重,经过一番思考之后,才将它慢条斯理地说出了口。并将投向远处的目光缓缓移向了杜石朴,并仔细打量着对方神情的变化。好像非要从他那颧骨与齿骨凸出的脸上,以及布满红丝的眼睛里,寻找出说这番热突话的真实动机。

他用慈父般的目光瞅着年轻人:“你死了这条心是对的,你妈寡妇人家,苦到哪一天才是个尽头呢?无论念到啥时候,还得过光阴嘛。累害了全家,一个人活得再好,也不是心安理得的事情。你的身子本就瘠瘦,又没多在地里苦过,刚刚回来更是难以适应。如果随着强壮男劳出工,或许就能把你挣成五痨七伤呢。要我看,你干脆顶替张佐铭,到大渠坝边看那梨园子吧。”

“噢?”由于大大出乎所料,海文只是下意识地惊叹了一声。他知道,大渠边的梨园,可是这个穷队的命根子,杜石朴怎会放心大胆让自己去看呢?这个突如其来的安排,把他搞得有点晕头转向了。去吧,若隐藏着灾祸怎么办?不去吧,如若辜负了人家的一片诚意,实在有些不尽情理。

然而,面对如此决定,该立即回答才好。是的,既没有时间和李心秀一伙商量,也不允许再去向母亲或马存惠大伯请教。一番思量之后,觉得在这件事情里,不会有什么虚悬,反而就像杜英英所说的那样,是他爹与自己改善关系的一片真心实意。既然人家已经坦荡让步,自己又何必退退缩缩,不识抬举呢?

“行。我没啥说的。”

“这几天你家里没啥当紧事吧?”

“没有。”

“那你现在就回去准备铺盖吧。”

“哎。”

“我先去给张队长说说,你随后快点来。”

“行。”

当果真要换掉张佐铭这个看园人的时候,杜石朴的心里却又有些疼痛难忍。那可是个难得的“三眼”看园人。一是眼干,瞌睡既少又轻,夜里有个鸟叫狗咬或臭梨落地,都能感觉得得清清楚楚。二是眼硬,只要他在那里看管,庄里很少有人能白吃园中的梨。有一次,竟然把一个偷梨的娃,一直撵到了东山顶上,扒掉了裤子不算,还用一根细绳拴着那娃的鸡鸡,一口气拉到了队部门口。三是眼活,只要他这个队长为集体办事需要梨,他非但不打任何折扣,还能积极协助完成。

然而,又觉得不这样做不行。首先,是女儿给他带来了海文想与他和好的口信。他把海文这个算盘珠子拨来又拨去,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安排。庄稼活儿就那么多,没有哪一样是轻省的。说穿了,五谷壳壳里包裹的全是熬干汗的碱,跑干水的泪啊。

再说,对他这次回来,自己又不能不做些防范。想当初,当娃的时候,就不是等闲之辈。往后,如果关系处理得不好,很可能就是一件“旧仇新恨并发”的头疼之事。综合以上两方面情况,让海文看管梨园,可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再合适不过。得罪了张佐铭好办,大不了再给他说说好话,做做思想工作。

“砰——咔——”

“朴楞楞——朴楞楞——”

“嘎——嘎——嘎——”

杜石朴来到梨园小屋,发现张佐铭没在里边,正想赶快去找,一声枪响震得他全身都有些发麻。在这种声音里,梨园像是炸裂了,撕破了,轰响着,战栗着。栖息在树上的几只喜鹊,也被惊吓得到处乱窜,大概在树枝上碰疼了身上的什么部位,惨叫着飞向了远方。这些声音刚刚平息下去,梨园深处就传来了悠扬的花儿:

哎——

扑灯的蛾儿者上天了,

哟噢阿哥的肉呀!

癞哈蟆入了个地了;

前半夜想你没睡着,

呀哎哟后半夜呀,

想你给亮呀了。

由于是从树空里摸摸索索钻过来的,别有一番撩逗人心绪的味儿。歌声愈来愈近,伴随着歌声而来的是张佐铭。仿佛歌声是一根肉眼看不见的很长很长的钓鱼线,对方是被什么人从海里钓上来的一条大鲇鱼,正顺着那根线摇摇摆摆地往来游。当杜石朴向他说明来意的时候,对方满以为是老兄在和自己开玩笑:“行呀,这有啥了不起的。既蚊叮虫咬,又熬眼费神,我正紧儿还不想受这份洋罪了呢。”

他以为,定是有人在杜队长跟前说了他看管梨园不太尽职的话,杜队长才用如此这般的随口话来诈唬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有数,多年以来队里的活再紧,就连上黄河坝抗洪那样万分危机的事情,自己都未曾离开过这里。正在这时,只见海文背着行李,提着临时生活用具朝这里走来,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自从告状那件事之后,海文虽说再没和他搭过一句话,可他却不气这位年轻人。尽管那时只是个娃芽芽,却为他担当了那么大的责任,继而又遭受了无计其数的报复,并且始终还不肯暴露他这个主谋人,真有些男子汉的气魄和度量呢。但他却埋怨过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觉得会场的气氛不对头,你为啥不像我一样溜号呢?

人家正为找不见具体人犯愁,你却跳出来好强逞能,不痛的手往磨眼里伸。至于字迹,普天之下相像的多的是。不是我姓张的没骨气,是情况逼得人没办法,若有什么好招数,怎能放下好汉不当装狗熊。你自知较量不过人家,干脆服个软,三句好话当钱使,又怎能受那么多委屈?

他万万没有想到,而今来顶替自己看管梨园岗位的,正是杜石朴一贯视为冤家对头的这位年轻人。他被人际关系莫名其妙的这种变化搞得有些瞠目结舌了:“杜队长,我是丢,丢丢了梨,还是偷、偷了梨,你不能这么,不吭不哈哈地调换人。”

“你不要疑神疑鬼。我已经给你说过,主要是队上的农活太多,我一个人顾揽不过来,需要你这个副队长为我分忧解愁。再说,这几年,我的腰腿也不太灵便了。”

“为,为啥,早不换迟不换,非要等到海文回来了,要把我,我换下来?”

“庄稼活你各样在行,海文那小伙子身子过于瘠瘦,叫他来看这梨园,把你腾出来,不仅对方有了合适的农活,你还能给我当帮手啊。”

张佐铭已经意识到,无论自己再怎么说,也于事无补了,急忙扛着铺盖,提着杂七杂八,耍着疯儿离开了梨园。边走边还在心里琢磨着事情变化的原因。是啊,杜家和海家的关系,能发生如此急遽的变化,其中必有非常特殊的原因。

“不要管他,好好看你的园子。”杜石朴安慰了海文几句,就开始向他交代注意事项,“至于你的吃喝,让家里人按时间送过来就行,其他人不准随便进梨园,不见队上的三联单不能卖梨,这都是队上早就定下的制度。总的,这可是个小心、小气和小人活计。你既然来了,就要多长个心眼,各方面的事情都要多做防范才对。”

听过队长的吩咐之后,海文连忙到小屋放置东西。就在朝那边蹒跚而去的时候,每当想到这些年来杜石朴和张佐铭非同一般的关系,尤其是每当想到自己即将看管的这个梨园,在整个生产队里的重要地位,就觉得自己的神志竟有些恍惚。仿佛一切都是发生在梦里的事,那么似是而非,那么扑朔迷离,那么真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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