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但是这茶壶该怎么处置呢?
蒲生泰轩单手托着猴壶沉思起来。一眼看到茶壶的小安突然狂叫道:
“这不是我和父亲拼死守护着的茶壶吗?!这是我父亲带来的,怎么会在这里!”
“嘘——小声点儿!这茶壶不是你那个茶壶。”
“怎么可能,分明是同一只。我记得可清楚了。”
“你要是再纠缠这只茶壶,我可不去救你父亲了啊。”
“哎,小安,原来是你啊。”闻声赶来的是小美夜,“小安!你可算回来了啊。”
“美夜!我可想念你啦!”小安兴奋地刚要上前去牵小美夜的手,马上被泰轩先生打断:“好啦好啦,你这个小安,现在哪里有工夫说这些!快去救你那被活埋的父亲吧……”
“啊,对啦对啦!小美夜,过后我有一肚子话要跟你慢慢说。快,叔父,咱们快走!”
“等一下!”
泰轩先生蹲在小美夜旁边说道:
“今晚小美夜也要派上用场喽。”
泰轩附耳跟小美夜低声说了几句,只见小美夜一张小脸立刻紧张起来,一个劲儿地点头。
片刻之后。
几个身影在大杂院的路口处分成左右一晃便消失在了江户漆黑的夜幕里。一路是由小安领着泰轩居士急匆匆赶往洞穴现场,另一路则只有小美夜一个瘦小的身影。
背着用大包袱卷儿卷起来的猴壶,提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大小的灯笼,小美夜孤身一人迈着小步蹒跚地走在路上。这还是她生来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并且是在漆黑的夜晚。
两侧人家的大门紧闭,只有不时的犬吠声响起和嗖嗖的夜风吹来。想起刚才泰轩先生说的那件十万火急之事,小美夜把恐惧和孤寂也忘记了,只顾一路往前赶。猴壶压在美夜的小肩膀上,越发显得沉重起来。不知拐了几道弯儿,终于来到了樱田门(江户城内城门)的木门前。
值夜的守护看到美夜,不禁惊讶道:“咦,你这个小姑娘,是不是睡糊涂啦?背个大口袋上哪里去啊?”
手持六尺护身棒的另一人笑道:“多半是梦见在帮忙搬家吧。”
“才不是呢!”小美夜用稚嫩的声音认真地说道:“我去南边的官邸,快让我过去。”
八
“嘿!!笨熊!鸢由!!”
半夜大杂院里突然响起了炸雷般的吼叫,几乎能把山洞炸开的声音回荡在大杂院的各个角落。发出吼叫声的是住在大杂院入口处,经常充当调停人的石匠铺老板石金。
单看名字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壮实汉。
正是凭着这个壮实劲儿,石金得到了大杂院人们的信任。可以说在这个大杂院里是仅次于泰轩先生的头号儿人物了。
这时的金石正怒冲冲地跳到街上怒吼着。
如同兵营里吹响了起床号一样,从大杂院的各家门口突然间齐刷刷地冒出一排脑袋。笨熊披着一件印花长衫,露着胸膛,鸢由仅穿着一件又短又小的汗衫,还有做小买卖的三吉,专门给人写祭文的半公,修伞的南部浪人细野殿,披着睡衣的孩童,睡眼惺忪的老板娘,就连受惊的猫狗也跳将出来了。一时间大杂院热闹非凡。刚刚入睡的人们在被石金的怒吼声惊醒后,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跟谁啊?人呢?”
“你抱着一堆柴火干什么啊!”
“咦,不是吵架吧。”
“不是也没有敲警钟嘛,哪里来的火灾。”
“嗯,不是火灾,也不是吵架。”
矗立在大杂院入口处的石金对着挤满街道的人们高声说道:“咳哈,你们大伙儿都听着。这个大杂院现在住得如此舒适,有了什么困难马上就能得以化解,你们都明白这全凭谁的功劳?”
拥挤在街道上的大杂院的人们交头接耳。
“泰轩先生!”
鸢由话音未落,马上有人跟上道:“没错!泰轩先生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有了泰轩先生才有了大杂院的今天!”
众人齐声嚷嚷着。
“这就是了!”
话刚说到此处,不知是谁将旁边的垃圾箱推到石金脚下说道:“哎,站这上边说,这样听得清楚。”
石金踩在箱子上开始了演讲:“此刻我们的大恩人泰轩先生遇到了大麻烦,正赶往向岛去了。”
没想到在这半夜三更,大杂院里开起了居民大会。
“就在方才住在作大爷家旁边的,也是我们中一员的小安来找先生了。我只瞥见了先生一眼,但是看那脸色便知发生了大事儿。从先生与小安的话语中,我只隐约听到什么司马寮的大火废墟。想必那里发生了什么,先生已经赶往那里了。只要是这大杂院的人,只要是个江户人,我们能撇下先生不管吗?”
九
夜半的居民大会,站在垃圾箱上的石金“委员长”舌锋逼人:“咱们能有今天,全仗着泰轩先生!我建议马上出发去声援先生!大家说愿不愿意去啊?!”
“好!”众人的呼喊声未落,就听得惯以奇谈怪论闻名的笨熊大叫道:“嘿!石金这个年老昏聩的家伙、让人来气的蠢材!瞅着草鞋帮子胡扯些什么!”
就像这样,笨熊经常口吐些字典上都查不到的话。
“哼!这个石金休要胡言!哪里来的不愿意去的?!谁是那墙头草、不倒翁?!大家速速拿起木棒、顶门闩,砸死跟先生作对的家伙们!”
“对!没错!在泰轩先生的事情上,岂容不同声音!”
“石金你说话也要注意嘛!”
“好啦好啦,咱们这就出发!”
众人嚷嚷着如潮水涌动般。
“细野先生!”这时不知是谁冲着落魄的南部浪人叫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你也曾是个武士!木刀也罢,拎起来冲在前面嘛!”
“还用你说,只要是为了泰轩先生,我细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见细野先生把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往屁股里一掖,抬手操起一把刀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噔噔噔地跑将下去。
“喂!把那把刀送给先生啊!”
“想必对手都是些废物,不用客气,上去一刀宰了他们!”
“喂!卖菜的阿初,你拎个扁担准备干什么啊?”
“嘿!用它横扫了那帮家伙啊!”
“哎!卖糨糊的婆婆,你上了战场也是碍事儿,还是待在家里吧。”
“这说的是什么话。让我家儿子改邪归正的是谁啊,还不是多亏了泰轩先生。现在先生有事,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呢?我虽年迈,扔颗石子儿的力气还是有的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就这样大杂院的人们,相互簇拥着出发了。
兜裆布、缠头布、破褂子、烧火棍……十八般兵刃。
这正是所谓的百鬼夜行……
“去助泰轩先生一臂之力!”“小安,我们这就来!”吵嚷声响彻街道,剑指向岛。而石金、笨熊、鸢由、细野浪人,这四大天王煞有介事的冲锋在前。
十
“好了,护着这具烧焦的源三郎的假尸体和这个烧煳的茶壶,我们一行这就返回道场,然后把源三郎已死、猴壶也被烧毁的事情大肆宣扬一下。你们几个一会儿速速把那洞穴埋了。要干得干净利索!”
峰丹波令人用门板抬着被白布包裹着的死尸,拎着烧煳的假猴壶出发了。
如同葬礼一般,一行人围在莲夫人周围,在夜幕里肃穆庄重地往前赶,眼见着就要赶到废墟处了。
月黑风高。
就在一天前,这里还挺立着风雅别致的屋舍。而现在却满眼是东倒西歪的烧焦的树木、在灰烬与泥水中露出半截的榻榻米、散落的隔扇……惨不忍睹。一条正在废墟上找寻食物,却一无所获的瘦骨嶙峋的野狗更给这个月黑风高之夜增添了几分凄凉。
这时殿后的峰丹波止住庞大的身躯,向那些前去掩埋洞穴的弟子们下达了最后命令。
商人和老百姓打扮的道场弟子们手持农具,目送着葬礼一行离去。丹波与莲夫人则故作悲伤,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妻恋坡。
这时弟子们的领队结城左京上前一步喊道:“师范代大人,这里就交给我们了,大人不用担心。”
结城左京一边笑着一边接着说:“我们这就去掩埋,一会儿工夫就能完事儿,然后再追赶你们一行!”
“嗯,动作要快!大概河水已经浸满洞穴了吧。”
“那是自然,三方子川的河水肯定已经从河底渗满了洞穴。这会儿那二人想必已经喝得脑满肠肥啦!哈哈哈哈!”
“嗯,把他们就在此土葬了吧。伊贺狂徒和丹下左膳除非是借尸还魂,不然恐怕是再也不会出现啦!好啦,我们先行一步了。”
说罢,丹波一行便迈步准备离开。而莲夫人一想到源三郎就要变成地府之鬼,就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而今即使你想搭救源三郎也为时已晚了,顶多只能面对捞出来的一具死尸,双手合十祈求冥福啦……”峰丹波好似读懂了莲夫人的心思一样大声说道,“夫人!您是劳累了吗?快出发了,出发!”
十一
即便如此,莲夫人还是恋恋不舍。
“源三郎!源三郎!”
这声音听起来如此揪心。
莲夫人转身跑回,趴在洞口往下探望。丹波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冲上去架起莲夫人往回就走。
就这样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行迈开了步伐。
剩下掩埋洞穴的一伙人在诡异的夜风里伫立在废墟之上不禁都倒吸口冷气,紧张地互相望着。
“如此一掩埋,倒真成了坟墓了啊。是不是搬块儿石头做个标记啊。”
“等过些许年,在无名之冢上或许再标记个源三郎冢什么的……”
在夜晚潮湿的空气里,不知是谁这样故作安慰之语。
“别再废话了!赶紧行动啦。”
“嗯,说的是,别说没用的了。抓紧把这件事完成为善。”
“但是这洞穴洞口虽小,往下空间却甚是宽大,七八个人纵使到天亮也难以填平啊。”
“确实如此,不如先搬几块大石头,扔下去架在洞中央,然后再用土掩埋如何?”
众人拍手称善。于是结城左京领着两三个人四处找寻石头去了。
其他众人拿着锄头、铁锨围拢到了洞口。左膳掉落下去时铺在洞口的烧煳的薄木板碎片仍然散落在周围。从洞口望下去,一片沉沉黑色,深不见底。隐约间能听到洞底的潺潺水声,想必三方子川的河水已经完全渗透,下面已然成了水牢了。一想到左膳和源三郎此刻必定浑身浮肿,尸体夹在河水与土壁之间的情景,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从洞口处听不到一丝呻吟声。
这简直就是一座灌满污水的坟墓。
小安此刻也不见了身影。想到周围再没有他人,七八个人稍稍心安。若现在就开始掩埋倒也不会有事了。但是方才在茅草屋里灌了一肚子酒的这伙人被夜风一吹,全都头脑发涨,眼前发晕。
“呃——这活儿真叫人讨厌。”
随着不知是谁的一句话,众人扑通一声一齐围坐到了洞口。众人一边胡乱地用脚往洞中蹬土,一边都陷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中。只听得在周围寻找石头的结城左京他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仍不见回来。
“喂!我说结城,找到石头了吗?”坐在洞口的一人喊了一句。
话音未落,黑暗中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阴沉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