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把乾坤刀——一旦分开便云龙相呼、兴风唤雨，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兴许还会带来人间地狱——如今居然分处两地！
秋夜，静谧而深邃。
秋风来袭，紧闭的木窗不时传来沙沙的声响，是庭院里柿子树的枯叶飘落到地上的声音。每当风穿越窗缝掠过纸罩灯笼时，烛火摇曳，墙上的两道人影便也随之左右摇晃，飘忽得好似秃头妖怪[1]一般。
在江户的根津权现[2]后面，有一个被称为“曙光之城”的地方，名为“神变梦想流”的城内武场就坐落于此。武场的开创人小野冢铁斋正端坐在里屋的书斋里，对着一把出鞘之刀的刀身看得入神。那把刀宛若融霜的流水即刻凝结一般凛冽锋利，单是看着它便使人心生寒意。铁斋握着刀的手微微一转，反射在刀身的烛光，在他脸上如水中游鱼闪烁的银鳞般一晃而过。女儿弥生在不远的一旁研着墨，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稍稍将衣襟拢了拢。
“这刀看上去总是这样锐利无比。”
铁斋似乎在自言自语。
弥生本想附和着应一声，可到底又咽了回去。
“这把刀每年只能拿出来一次，而今年的这次就是明天了——能佩带它的人会是谁呢？”
说这话的虽是铁斋，但听起来更像是刀的自言自语。铁斋回过头瞥了女儿一眼，那苍老的眼睛里一反常态的满是父亲的慈爱，却又带有一点儿长辈逗弄孩子的戏谑。于是弥生的脸便不由得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研墨的手慌忙地加大了力度。她低垂的脖颈洁白如玉，丰满挺拔的胸部微微起伏着。
突然“轰”的一声，夜晚的大风呼啸着扫过屋顶。“嗖”的一声，铁斋将手里的刀不偏不倚地收进了用锦袋包裹着的刀鞘，抱起双臂闭目养神起来。他双膝旁还放着两把样式相同的刀。
在关孙六[3]所锻造的刀剑中，有大小两把稀世宝刀。这两把刀都是阵太刀[4]形，刀鞘由绪丝缠绕，刀柄为紫铜铸造，较长那把的刀柄上雕刻着五彩祥云图案，较短那把则是飞龙升天图案，因此大的那把称为乾云丸，小的那把称为坤龙丸。这一对名刀是小野冢家族的家传之宝，即使各地大名奉上金山银山，铁斋老人也决不会拱手相让。
乾云、坤龙当之无愧为绝世名刀。然而世人都众口一词，说这两把刀之所以举世闻名是另有其因的。据说这两把刀放在同一个地方时相安无事，但是一旦把它们分开放置于两个不同的地方，就等于揭开了一张凶签，立刻会带来血光之灾，引发一场恐怖的狂澜。并且，宝刀还会啼哭，据说一到深夜丑时三刻[5]，分隔两地的乾云丸和坤龙丸便会“啾啾”地抽泣起来。云唤龙，龙望云，相生相慕的两把宝刀会同时在三更半夜哭泣。
明天是十月的第一个亥日，要举行亥日庆祝仪式。当天，城的正门处会燃起篝火，从黄昏时分开始，谱代大名[6]齐聚一堂浩浩荡荡地登城，由将军大人将亥子糕赐予每一位大名——这虽然是幕府里每年一度的例行节日活动，但在小野冢铁斋的武场里有一个惯例，即每年的这一天都会举办秋季比武大赛，头名将被授予乾云丸，次名将得到坤龙丸，只有在授予仪式时才允许获胜者佩带那两把名刀。按规定，那两把名刀在获胜者佩带完之后会立刻交还给铁斋，但就算只是把乾坤刀佩带那么一小会儿，也能令低微的武者得意扬扬一阵子。铁斋破格这么做，也是希望今年武场里的弟子们能以争夺乾坤两刀为目标，以激励平日的练习。
因此，在大赛的前一天夜里，铁斋才把一年未动的名刀拿出来好好查看一番。
“父亲，墨已经给您磨好了。”被弥生这么一叫，铁斋忽然睁开了眼，麻利地铺开纸，冷不防梦呓般地说道：“明天的比试诹访荣三郎一定会胜出，乾云丸就赐给他了。我顺便问一句，你觉得荣三郎如何呢？”
正值妙龄的弥生一听到“诹访荣三郎”这个名字，白皙的脸蛋上就如红叶落地般晕开了一片，坐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手抚摩着榻榻米——没有回话。
屋里弥漫着墨汁的香气。
“哈哈哈！哦……为父都明白了。”
铁斋老人用力点了点头，握正沾满漆黑墨汁的毛笔，刚劲雄浑的笔墨在白纸上一气呵成。
今日大赛的头名胜者奖赏乾云丸 再许以小女弥生
小野冢铁斋
“哎呀！父亲您！”弥生又喜又羞地叫道，开心得就要晕过去了。
武场里的场地十分宽敞，正中挂着一大幅弓矢八幡神[7]的画像，白发苍苍的小野冢铁斋正襟危坐于其下，一边听着旁边弟子的话一边频频点头，眼中带笑的视线停留在年轻武士刚刚举过头顶的竹剑上。
这场比武大赛虽说有些混乱，却也别开生面。既不按顺序又不讲礼节，乍一看好像胜负已分，一转眼又跳出五六个人，争先恐后地互相攻击起来。比赛规则是：一个回合里的人分别与各自的敌人对打，赢了后就能任意和其他人对打。不过中途一旦退场就不能再上场。如此，赢到最后的人才是胜者。
也有几个出洋相的，刚一上场就输了，退下来时就开始摘护面具。比赛从早晨开始，不间断地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晚霞的余晖透过粗格子窗将整个武场染得通红，并在地板上拉出拿着竹剑的长长人影。
虽说这是一场内部比赛，但也难免擦出一些火花来——时值德川家第八代将军吉宗公的统治时期。
人们久居这太平盛世，往往容易流于形式，而其他剑道流派甚至还有些只当剑道是舞刀弄枪、有名无实的玩意儿。在如此世道中，神变梦想流派的弟子在铁斋的教导下，平日专心于“只赢不输”，一心向武，整个门派的剑法自然很粗暴。尤其是在今天这样正式的比武大赛中，有乾坤刀，还有——道场墙上贴着的那一大张告示：
获胜者将许以弥生！
铁斋师傅的独生女——人称“曙城西施”的弥生小姐也是赌注之一！这简直是全天下男子可望而不可即的福气，也难怪众弟子一心祈求弓矢八幡神及出云之神[8]的庇佑，一个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弥生拥有令天下男子倾心的美貌，铁斋这次要将她许给胜出者，只是为了装装样子，让众弟子信服——剑道世家的女儿就该通过剑道比试来招亲，若是输了，谁也不能怨谁。然而实际上，铁斋早已相中自己的得意门徒诹访荣三郎为婿，并料到单凭他的剑术，十拿九稳会胜出——正因为操此胜券，铁斋老人才做出将弥生许给胜者这一玩笑之举来。但他同时又考虑到要照顾女儿恋慕荣三郎的羞涩之心，因此办了这次比武，也在女儿面前显示出了父亲的潇洒大度。
此时，打败所有对手一路胜出的森徹马提着竹剑，在武场正中大喊一声：
“下一个！还有没有下一个？”
场内顿时人声四起。
“上啊！快上啊！让他恢复气力了就更难对付了！”
“谁来挫挫森徹马的锐气？诹访！诹访怎么不上？喂！诹访兄！”
“对呀，荣三郎跑哪儿去了！”
不一会儿，好几只手一齐把诹访荣三郎从嘈杂的人群中推了出来。端坐于上座的铁斋一看到身着浅黄色衲布[9]练习服和黑漆筒形铠甲护具的荣三郎，发红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不由自主地支起身子，摆出盛气凌人的姿态。
与此同时，上房与回廊连接处之间的拉门缝隙里，鲜艳的友禅绸和服晃了一下。
二十八岁的荣三郎是大久保藤次郎的弟弟，很早就随母亲姓“诹访”。他当时任御书院番[10]，领三百袋禄米[11]，在浅草的鸟越还拥有一间宅邸。荣三郎的美貌甚至要让人误以为他是女子，但他骨子里隐约透着一股凛然之气，使人不敢轻易冒犯，所以铁斋老人反而比弥生看得更入迷。
弥生从板门的拉缝中偷窥场内的动静，看到轻轻踮起脚尖，摆出正眼[12]架势的荣三郎时，立刻就红了脸。她头上扎着的岛田发髻[13]微微倾斜，一面用袖子遮着眼睛，一面又一心一意地祈祷着——荣三郎殿下，为了小女弥生，求您一定要胜到最后！
俗话说胜败凭时运，而这倒也未必。竹剑的剑鞘相触时断断续续地发出“嘁……”的声响，时而又鸦雀无声——一场苦战蓄势待发。
霎时间，场上响起了呼声、脚步声以及持续了一两个回合的激烈对打声。
“上啊！荣三郎殿下，打败他！打败他！”弥生的神情紧绷起来的一刹那，荣三郎一副似要倒地的样子，接着便听到他说：“在下输了！到此为止吧，在下认输。”弥生一惊，往武场内一看，诹访荣三郎的竹剑已被甩到远处，他竟然还跪在了地上！
弥生在心里尖叫着：“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输掉的！”她咬着牙迅速跑开了，但还没回到闺房，眼泪便早已夺眶而出。房门刚一拉开，她便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荣三郎殿下，没想到您如此厌恶我，还刻意输掉比赛！我好恨！我好恨啊！啊！我……我……”
弥生紧紧捂着胸口，身体发疯似的剧烈颤抖，火红的鹿斑染和服也随之晃动不停。在她和服还齐整时雪白的肌肤便隐约可见，而现在她也不管不顾了，任凭滚烫的泪水将自己淹没。
此时，玄关处传来人声：
“打扰了！”
一个流浪武士打扮的高个子，正站在根岸[14]的“曙光之城”、小野冢铁斋的武场正门处。此人瘦骨嶙峋，好似一根枯木；微泛红褐色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大抓髻，左眼空洞无神地深深陷入眼眶中，细长的右眼则嘲讽般地微笑着，右脸上一道深如沟壑的刀疤从右眼直伸到嘴角，尤为惹眼。
俗话说夜半鬼敲门。
这个流浪武士的周围笼罩着朦胧跳动的不祥阴影，让人不禁要怀疑他就是在夜晚出没的一只鬼怪。他右手揣在怀里，左手抱着一大块看似木板的东西，往武场内张望着，大声说道：
“多有叨扰！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然而苍茫的暮色中，宽阔的武场一片寂静，只听到几只鸟急急飞进屋后的权现森林[15]，发出空虚的啼叫声。武士“啧”地咂了下嘴，将腋下的木板往上挪了挪。
武场内乱成一团。
一直深信荣三郎会胜出，而他显然在与森徹马的对战中有意选择了退败。他是不想娶弥生才故意输了比赛的！弥生自幼与母亲阴阳相隔，是铁斋含辛茹苦一手带大的，如今已长成含苞待放的婷婷少女，可是还没来得及绽放便要在花蕾中品尝悲恋的苦涩滋味了！想到这些，铁斋老人觉得自己被得意门徒出卖了，很是窝心，可是没过问荣三郎的心意便妄自做主地贴出了那样的告示，又觉得实在是愧对弥生！这懊恼变为自责，又转而燃起难以抑制的怒火，在心中越蹿越高。
铁斋一跃而起，对荣三郎怒目而视。
“混账东西！懦夫！去拿竹剑！”
荣三郎嘴唇发白。
“您不是说了只要一分出胜负，败者就……”
“住口！住口！我怎么看他都像是有所顾虑或者故意让着你的。此次比武不容弄虚作假！诹访再和森徹马较量一次！”
“可是既然他本人都已经认输了……”
“请师傅再作定夺！”森徹马也毫不退让。
“好了，别说了！铁斋对你们俩的比试结果有异议，不然你们再打一次！”
如此混乱之中，每个人都只顾着场内了，回头一看才发觉武场入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原本站在玄关那儿的武士，由于怎么叫也没人答理，便径自慢慢走进武场里来了。那人依旧一只手揣在怀里，另一只手提着那块木板。
铁斋凑上前去，盘问道：
“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那边。”
那人恬不知耻地答道，上身越发前倾，但声音很平和。全场人都目瞪口呆时，他又说但求能与今天比赛的胜者切磋一下。
问其名，答曰“丹下左膳”；又追问其流派，答曰“丹下流”……然后众弟子冷笑道：
“原来如此。阁下贵姓‘丹下’，所以是‘丹下流’的——哎呀，这可真是有意思。不过不凑巧，今天我们是内部比赛，本武场有规定，其他流派者一律谢绝参加。还请您改日再来。”
自称为“丹下左膳”的独眼武士从喉咙里哼了一声，笑道：
“改日也无妨。反正是来砸场子的，今天砸明天砸不都一样吗？喂！你们这帮鼠辈，看到这个没？”
独眼武士单手举起那块木板，上面竟写着“教授神变梦想流小野冢铁斋道场”一行浓墨的大字！
呀！这不是武场的牌匾吗！一定是那武士进门时给卸下来的。这个浑蛋！众弟子正要愤激而起时，丹下左膳又说：“还有这个哪！”
他退了几步一个挺胸，“咳”……“呸”的一下，往牌匾上吐了口青痰。
铁斋大手一挥，压住几个怒火冲天的弟子，回头看了一眼森徹马，示意他给丹下一点儿教训。而丹下左膳早已拿起旁边一把木剑挥了两下，摆出先发制人的架势，却又忽然一动不动地站定了。在他衣服的下摆处，女子亵衣若隐若现，而右手仍然揣在怀中。森徹马怒吼一声：“把右手伸出来！”
左膳却答：“在下无右手。”
“什么？没有右手？原来还是个独臂啊。不过呢，哼，我可不会看你是独臂就对你手下留情！”
左膳撇了撇嘴，没吱声。这独眼独臂的丹下左膳会来闹场子，其左手的力量和剑术不容小觑。
但对方只有一只手，又能有多大的能耐？……这样想着，森徹马一跳，“嗒”、“嗒”、“嗖”——一记横扫直击对手要害，眼看就要完全得手——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假象，随着沉重的一声“咣当”，勇猛的森徹马前臂被木剑一卷，趴倒在地，并呻吟着：“痛、痛、痛、痛啊！”
与此同时，左膳又迅速转回身，大声念起了墙上贴着的告示。
“荣、荣三郎，你去！”
铁斋两眼充血，看向荣三郎，而荣三郎只是冷冷地答道：
“既然丹下殿下将淘汰了其他对手的森兄打败了，那他即是此次比赛的头名胜者了。”
夜色越发浓重，曙光之城降下了夜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