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水,冷了复续,淡了复点,刃白就如此抿着一壶顾渚紫笋从黑夜看到朝日,现在明晃晃的阳光微微暖着他的身子,已近晌午,他却依旧一动不动。
小二极有耐心在一旁注视着他,时而添茶,时而续水。这是一家魔族皇室几千万年以来暗中专门设在界临山的店,除了偶尔送回些许情报和紧急接待魔族中人,这家店和魔族的世界几乎毫无瓜葛,和当年设立他们的皇室也没有什么牵连。所以纵然魔族几经改朝换代,这家店却依旧没有被替代过,世世代代,驻守在这里。
至清作为客栈的老板,出神的眼神也有聚焦在刃白身上的时候。他眼中印着刃白银发缕缕,虽说是一身寻常衣服,但是仍然遮不住一身君王之气。他是现任的魔尊——这一点在刃白跨入店中的那一刻,阅人无数的至清就已经笃信。
现在唯一让他迷惑的是,魔尊来此品茶半日为何?看刃白呆滞的眼眸和不自觉蹙在一起的眉头,又在脑海中迅速过滤了一下这几天过耳的传言和情报,起身一袭乌金云绣衫倒是让白面书生的自己沾染上一些商人的俗气,落坐在刃白对面。
“嗯?”漫不经心的刃白注意到落座的至清,不禁疑惑了一声。
“不知客官动身去何方?”至清细长白嫩的指节接过小二递过来的茶水,来回转动茶杯玩赏着,突然从明绿色的茶水上抬起头,湖碧色的眼眸毫不畏惧地撞上刃白的雪青色,眼神却在氤氲的茶水热气中变得朦胧湿润。
“……”明明知道对面人的意图,但自己却不知如何开口,在害怕什么呢?害怕带不回鬼界的敖雪,还是,害怕面对自己刀下数不清的冤魂。
“在下这几日听闻了些许海界趣闻,不知客官是否有兴趣?”看见眉头蹙得更紧的刃白,至清自顾自的继续话题。
“啊……”听见海界两个字,刃白不自觉地惊呼了出来,瞬间清醒过来。眼中的雪青色就像是结了一层冰,如剑一般锐利射向至清。君王之尊瞬时散发出来,一旁的小二不自觉的向后退了退。
至清不仅没有任何躲闪,反而面带薄笑:“传说北海龙王敖吉为金龙,而北海龙后是条银白色的龙。二人诞下一对双胞胎,是一对金边的银龙,一只起名为雪宸,一只起名为雪宁,后雪宸封为嘉泽王、雪宁为福泽王。两龙专管寒冷之气,如:风、霜、雪、雨、冰。二龙变化成人为薛国二位王子,在凡间名为薛宸、薛宁。两位王子能征善战,造福百姓。雪宸、雪宁二龙体内有冰魄神珠护体,转世为人后依然在体内,所以容貌异于常人的年轻帅气而且英武不凡。”
刃白顺着至清细雨般不急不慢的话语,回忆着自己在海界遇见的一切,还有敖雪那句“两位哥哥呢?”,仿佛已隐隐看见真相的轮廓。
至清品了一口茶,继续缓缓道来:“但是有小人为害,二子化为人形时被人杀害。好不容易前几日北海公主历经波折归来,不出几日竟在宫中被害。”
“砰!”虽然没听清使者的解释,但是从面前之人口中说出来的话仿佛更为可信,一种灭顶的愤恨冲上大脑,刃白瞬时捏碎了掌中精致的茶盏,尖锐的碎片割伤了毫无血色的皮肤,鲜红的颜色如红线缠绕而下,一滴一滴落在碧色茶水里,变成黯沉的赭石色。“会是谁干的?”
“传言是膝下无子又掌火的南海龙族,但仅仅是传言。”至清看着刃白快速愈合的伤口,含着清香四溢的茶水,“不过……”
“嗯?”刃白缓缓抬起头,血红色已经开始侵略脆弱的雪青色,却不知道这样雪中红梅一般的眼眸在至清眼中是那么令人沉沦。
至清在那双流转的眼中品尝着君王的凌厉,丧妻的伤痛,迷茫的脆弱,意犹未尽地开口:“这个故事还有一个传言。这几百年来,所有人都以为北海龙后雪琳斐失踪了,当时以为她受不了丧子之痛,不愿见人。但据说公主归来之日,王后突然出现,龙王夫妇还自如地接待了她。所以也有人传言雪宸雪宁死时,王后正怀有身孕,但是王后丧子悲痛过大导致幼子先天体弱,失踪既是为了照顾幼子,也是为了隐瞒幼子的存在以防不测。所以,公主不是被他人杀害,而是被自己父母逼迫,舍命治疗幼弟。”
刃白的眼中只剩下一汪血泊,他脑海中快速回放着那日的每个场景每个镜头,紧握的拳深深攥出了血,真相和谎言纠缠不清。
“所以事实真相大概只有龙王夫妇和公主知道吧。所以,吾王去鬼界寻找公主,此事不容乐观。至清不才,如不嫌弃,愿伴王前去。”
刃白抿着嘴,脑海中还在飞速思考着,并不答话。
“毕竟王是第一次前去鬼界。至清愿意相助。”至清又重复了一遍,起身,不顾一地残渣茶水,直接跪在上面,行了一个大礼,低着头等待回答。
“为何?”即使至清是敌人,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多大威胁,但是刃白就是很好奇:眼前这位远离魔界,过着平淡安稳生活的人,为何非要陪自己去这险恶之地?“为了钱?权?还是想回到魔界生活了?”刃白脸上挂着玩味的笑,轻轻敲打着白玉桌面,随口猜测着,打量着匍匐在脚前的这个人。
“不为何。”至清的语气一直没有任何的波澜,他抬起头,对着刃白微微笑着。
刃白的眼光落在至清的膝盖处,细碎的碎片扎进肉里,鲜血缓缓流出,弄脏了衣衫,但是至清就像是毫无感觉一样,淡淡的对着自己笑着,任凭碎片在体内弄得鲜血直流。最终,刃白直接横抱起那个一直仰头挂着如远山般微笑的少年,一言不发就往楼上房间走。
这是一种默许,默许至清的请求,这比什么彼此君臣似的宣誓承诺更加牢固,一种默契已经开始在两人之间萌芽。至清松了一口气,轻轻靠在刃白胸口,乌黑的头发流水般下垂。从膝盖到小腿的衣物都被血色沁染,碎片牢固的刺在肉里,让一边的小二看得都心惊肉跳。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小二才回过神来。
楼上虽说是客房,事实上也只有两间,一间客栈老板至清的,一间小二的。刃白一眼掠过,径直走入一间看上去略微整洁的房间,将怀中的至清缓缓平放在床上。至清微微闷哼着,不情愿的从刃白怀里离开,嘟起了嘴。刃白可是不吃那一套,淡淡地说:“对自己都这么狠,哼~”
嫌弃和疏远的话语丝毫没有影响至清眼中的明亮:“帮我把碎片清出来,好么?”
“哼!”刃白的脸拉得很长,但是看着至清那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也就只好着手疗伤,“我用内力帮你逼出来。”
“别啊!”至清这回是真的急了,一把按住刃白的手。
“嗯?”刃白挑了挑眉头,想看看眼前之人究竟想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英气逼人双眉差点亮瞎至清的眼睛。
“啊……啊……”至清忘我的看着这张俊美的脸庞,君临天下的男子近在眼前,让他差点就要停止呼吸,直到身体传来阵阵痛意才回过神来,“血会喷出来的……”
“你自己不会愈合伤口啊!”刃白强压着鄙夷,不久之前自己也曾被这些碎片所伤,但是哪像他这般无助。看到刃白眼中的厌恶,至清的心一缩一缩地痛着,慢慢垂下了头避开那目光,手也跟着抖起来,但是依旧没有松开。刃白的眼眯成了一条缝——难道面前之人一点法术不会?那这样瘦弱的人如何在界临山这样的险恶之地生存呢?
“……我……不会法术……”至清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呢喃不清,如果不是两人离得那么近加上刃白深厚的内功,刃白也无法听清。略有停顿,开始帮助至清褪去衣物。
刃白耐下性子尽可能温柔的将浸湿的衣物和伤口分离开来,至清根本是看准碎片跪下去的吧——瘦长白皙的小腿上几乎看不到肤色,全部被血色覆盖,看的刃白心里也有疼痛感,他一再放柔动作,紧盯着伤口,屏气聆听着至清有没有疼痛的叫喊出来,但是至清就像是石化了一声不吭。
刃白斜坐在床上,背对着至清开始处理碎片:一手微微施以内力逼出碎片,一手立刻覆住伤口默念咒语疗伤。感觉到身后的异样,刃白猛地一回头,看见清浅的泪痕在至清的脸上肆虐,嘴唇被咬的一片惨白。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伤到了他,刃白立刻停下手上所有的动作,刚要开口询问,就看见至清缓缓摇头。
刃白无法,只好慢慢转过身又将动作放轻些。不久之后,身后传来至清的声音:“我可能喜欢上你了。”刃白的手又是一僵,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自己堂堂男子汉,居然被个男的喜欢?!
至清就不同了,看着刃白的银发铺洒在自己身上,心绪就要揉进这柔发中,再看着刃白认真的侧脸,每一次眨眼,睫毛好像是拂过自己的心头,挠的自己的心情乱糟糟的。想到自己的一无是处毫无征兆暴露出来时,刃白眼眸深处藏不住的厌恶,自己还没有得到就要永远失去么?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当最难以启齿话语总算从紧闭的双唇中冒出,自己就开始停不下的说话,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所以我才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鬼界……我虽然没有什么自保之力,但是我好歹知道鬼界的一些规矩……千万别丢下我……不不不……你正好对我那么讨厌,遇见危险千万别管我……我知道一般人都不会接受这样的喜欢……但是也别讨厌我……我会有用的……”
后面的话含在嘴里嘟嘟囔囔,连至清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刃白飞快地处理着伤口,一句话不说就起身向外,听见身后渐渐明晰的话语“不要讨厌我……不要……讨厌我……”
出门后,刃白淡淡看着在茶桌边发呆的小二:“给你们老板打盆热水净身。”就消失不见。
深愿驻韶华
浅画云垂帔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