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白玉莲一路疾走，及至娘家时天色已晚；她见自家大门紧闭，料想父母姐妹都在地里干活，便绕过山头去找，偏偏所有庄稼地里都没人影；她又对着自己估计的树林方向喊了几处，也不见有谁答应，只好回到家中独自等待；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时，才听到房前坡下父亲和小妹玉翠等人的声音传来；连忙下去接着认了，因唯独不见老娘和二妹，便问父亲：“我娘怎么不见人？玉湘呢？”白安业叹口气说：“你娘也不知道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一个人，下午突然疯疯癫癫的，又是咒爹骂娘，又是摔碗砸锅；我们几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绑住，送去医院了。”白玉莲心里一急，接着就问：“医生怎么说？”白安业只是叹气摇头，白玉莲便问哥哥白玉贵：“娘到底怎么了？”白玉贵低声说：“医生说娘有精神病。”白玉莲一听，泪水立刻夺眶而下。白安业见女儿如此伤心，自己也是心里一酸，劝慰说：“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说这病能治好的。”白玉莲哭着说：“大，我听我大说宗瑞受了伤，人都送去医院了；我本来想让大给想办法弄点钱，没想到我娘又这样！”白安业急忙问：“宗瑞怎么了？”白玉莲哽咽着说：“我也不知道；但听我大的意思，好像特别严重。”白安业长叹一口气，说：“我前辈子都造了什么孽，以至于老天爷这样来惩罚我！”白玉贵见状，便说：“大，你别这样；咱不行的话去找我二爹，看他有什么办法。”白安业说：“你二爹最近也病的严重，咱们去找他，不是白找么？”白玉贵说：“就算是白找也要找。。”白安业听了便说：“既然这样，咱就去试试；只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恐怕他们都睡了？”白玉贵说：“那就喊他起来。”
几人加快步伐，到了白安富家，碰巧白安富一家都还没睡。白安业一众刚一进屋，就有白玉武凑上来说：“三爹你赶快去看下我大，他恐怕过不了今天晚上了。”白安业问：“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白玉武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他就开始吐，吐了半天吐了这么大一滩血来，我们都害怕的不行；他刚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你快去看看。”白安业听闻此言，立即跟着白玉武进到里屋，只见白安富正歪扭着身子躺在床上，看他脸色，明显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白安富猛然看见白安业进来了，立时伸过手来，白安业连忙上前握住，口里只说：“二哥！”白安富咬了咬牙，说：“业儿呀，我恐怕就要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玉武玉文他们四个啊！”白安业只是点头；白安富又说：“业儿呀，这个世道好人没有好命啊；我一辈子看到蚂蚁都要绕道，活了五十多年连一口肉都不敢吃，可是你看，我现在是什么下场！”白安业又叫了声：“二哥！”白安富摇头叹气，说：“业儿啊，咱们都是天良人，命中注定一辈子吃苦受罪，临到最后还要落个不得好死；今后我的四个娃子，你一定要帮我多用份心！”白安业点头说：“二哥，玉文玉武都大了，玉民和玉凤也都懂事，你不要过于担心。”白安富咳了几声又说：“他们弟兄三个我都不愁，只是玉凤她自小任性顽劣，我怕她日后要白受冤枉罪。”白安业说：“玉凤胆子是大，只是缺乏深谋远虑，日后我跟她说下，也让玉武他们多多开导，想必没事。”白安富又长叹几声，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慢慢抬起另一只手，要再说时，突然身子一软，立即不省人事。白安业正想再喊，门外冲进来玉武玉民和玉凤，见了此状俱都痛声呼喊；白玉贵几人听得声音也都赶进来视看，白安富却早已咽气。一时之间，小小的屋子哭叫并起，白安业也是痛苦不已；良久，白安业说：“死者为大，咱们不要扰了这里的清静，想办法办好后事才是要紧。”众人俱都默不作声，挪到外屋，却见白玉文和母亲罗氏一起来了，见了此状也不多问，进屋便看，众人只听得里面一阵哭喊。过了好一阵子，母子两人一起出来，罗氏抹泪问白安业：“你哥临终都说的什么？”白安业便将白安富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罗氏听了尚可，白玉武等人则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时，白玉文说：“我大这辈子确实也做了不少好事，这次办丧，一定要让他老人家风风光光的下葬。”白玉民便问：“二哥你说去找你朋友借钱，借到了没？”白玉文点头说：“借到了；多是不多，但眼下救急却是足够了。”此语一出，白玉莲连忙上前对白玉文说：“玉文，你要是腾的出手，能不能借我一些？”白玉文未及答话，白玉武插口问：“玉莲你有什么急用？”白玉莲便将方宗瑞的事说了，白玉武略一思索，说：“这样吧；玉文的这点钱拿来给你二爹过事用，我那里还有点钱，你拿去给宗瑞治伤；不过我也把话提前说明，等他伤好了，也不用还钱，帮我到工地去做段时间小工，你看行不行？”白玉莲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二哥竟会这样，正不知道怎么答复，白安业对她说：“玉莲，到时候你跟宗瑞说一声，他来了之后只要愿意，我就把我这门手艺一心教他；我这点本事说起来苦是苦，但是用来养家糊口却是绰绰有余；宗瑞眼下那么急，你好好考虑考虑。”白玉莲听父亲这么说，只得应了。白玉武说：“那你现在就跟我去拿钱。”白安业对白玉莲说：“大半夜的，估计车也没了；再说你从来没进过城，不如等到明天，让玉湘和玉贵跟你一起下去看看？”白玉莲虽然焦急万分，眼下却也只有遵照父亲安排了。
却说白安富生前确实广留善名，及至次日白家兄弟前脚报完丧请完帮忙的，后脚就有好多人前来吊唁；彼时白安业请的大支客也是刘老三，刘老三虽然口齿伶俐，但不过是在不同场合改个字眼换种语气罢了，况且等他到时，宾客已经到场绝大多数。及至席口进行的差不多了，刘老三招呼白家兄弟给四方亲邻八方朋友道了谢，正自口渴，却听背后传来一绝：“昔日风采尚依旧，又见高士真人面；有意借酒再请教，却怕先生不赏脸。”回头一看，却是赵术士，略一思索，口回一绝：“天下文人本一家，你来学我我学他；故作高深真可耻，笑掉口中两排牙！”赵术士听了哈哈大笑，说：“说的好，说的好！”刘老三说：“赵先生不在庙里诵佛念经，怎么跑来管起这些人间的闲事了？”赵术士正了脸色，说：“白安富说起来也是我的大恩人，他今日归天西去，我岂有不到之理？——对了，你看见白安业了么？”刘老三往那边一指，说：“刚才我看见他在那边，不知道跟谁说话。”赵术士便说：“我去跟他说个事情，就少陪了。”刘老三说：“你该去就去，不用管我。”赵术士呵呵一笑，寻到白安业跟前。彼时白安业正跟白玉武商量该选哪块土地作为下葬处，一见赵术士来了，白安业上前迎住，说：“赵先生来的正是时候，赶快来帮我们确定一下。”赵术士问：“你不知道方家的事情么？”白安业说：“我知道了；听你这么问，想必是有消息？”赵术士说：“说来也是造化，宗瑞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白安业点点头，说：“你既然来了，就帮我给我二哥看块下葬地吧。”赵术士寻思：方道治是个文化人，所以排斥我这一套；我这一套原本连我自己也拿捏不准，但是白安业既然诚心相问，我自当谨慎万分才是。便说：“本来我也有这个意思，就怕你嫌我；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尽力而为，你看行不？”白安业点头称可，便在前面带路。
两人并肩边走边谈，不一刻便到了一处，白安业说：“原本我们就打算在这里下葬的，赵先生看下妥不妥？”赵术士四下走走看看，摇头说道：“这里不好，犯三煞，千万不能在这里下葬。”白安业脸色微变，便说：“还有一处，只是我感觉不好。”言毕便起步先走，赵术士随后跟来；到了之后，白安业未及开口，赵术士先自说道：“这里是块好地，可以下葬。”白安业半信半疑的问：“果真是这样么？”赵术士说：“从地理上讲，这里地势稳当坚固；从风水上讲，这里向阳不招灾，招风不引祸，死者能安息，生者能富贵；从五行上讲，这里兼顾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势均力敌；从八卦上讲，阴阳协调，太极稳定，两仪四象循环互保——确实是块好地。”白安业见他所说如此复杂，自己又全然不懂，便说：“那我去问下玉武，看他什么意思。”说完先自去了；赵术士便漫无目的随心而走，却见那边一个女子正在挖一颗小柏树，走近一看，却是白玉湘，他正想一个大叫吓吓白玉湘；不料白玉湘猛然一个大叫，反而把他吓了一跳，正想刁难，白玉湘却说：“我早都看到你来了，只是刚才要忙，就没去找你的茬子；干嘛，又来倚老卖老？”赵术士见白玉湘面上毫无忧伤之色，便问：“你二爹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你好像一点都不伤心？”白玉湘说：“伤心又不能把他伤心活；这不，我打算把这个柏树挖走，到时候种在他的坟前，也算是一份孝心了。”赵术士心中暗叹一阵，又说：“上回给你捡个便宜，这回你还敢不敢再跟我一较高低？”白玉湘回想起上回和赵术士的对绝，说：“我那只是随口乱说，你还真的记在心里了？这么小气！？”赵术士红着脸想要辩解，白玉湘却说：“你哪里好玩哪里玩去吧，我就是忙完这个，也要去听那几个打丧鼓的唱歌，没工夫跟你闲扯。”正说着，就听到咚嘀啷哐的声音响来，白玉湘拽着挖掘便要往回跑，偏偏赵术士挡在面前，白玉湘说：“还不让开？”赵术士连忙侧身闪开，眼见白玉湘跑远了，口中才说：“这个娃子，我简直拿她半个办法都没得！”心里又想：不如我也去听听那些师傅都唱的什么。顿时便像捡了宝似的喜笑颜开，大步跟来。
彼时白家请的家什队共计六人，为首师傅人称老段；当时白玉湘赶到正屋停灵处时，灵棺四围早等了好多前来听唱的老少男女；老段素问白安富的善名，因问大家：“有谁知道白大哥生前都喜欢听什么歌？”立即有人答复：“记得上次周家老汉去世，他别的都没去听，就听了一出《雪梅吊孝》和《雪梅观花》。”老段听了正思索是否就唱这个，又有人说：“哪里，他曾经亲口跟我说过，他最喜欢的是《二郎担山》跟《韩相杜灵英》，当时还跟我唱了几句呢！”老段接道：“这两出戏好是好，但是太高了，我不敢随便唱。”人群中一个老者说：“丧道上的戏，说到一个高字，莫过于《小钢剑》；段先生是个内行，实在有心，把《二十四孝》选几段出来，或者《曹安杀子》，别的也都可以。”老段听了这话，更加不敢大意，又问：“有谁还知道白大哥喜欢听什么吗？”一个青年接口说：“我记得白大叔好像唱过一个叫做《司马茂夜断阴曹》的歌，不过那个戏太长了，要是耐心不够，恐怕听也听不完，唱也唱的累。”老段一听白安富生前连这出大戏都能唱，便对刚才那个老者说：“老师傅，我学这个时间不长，你是大行家，要不就劳烦你老人家来唱几出？”那老者说：“我岁数大了，腿也不好使唤，嗓子也不好，也挎不了鼓，锣也敲的不行；你唱吧，我听着就行。”老段还想再问，白玉湘上前说：“师傅，他们说的这些都不是我二爹最喜欢的。”老段连忙问：“那是什么？”白玉湘说：“《孔明祭东风》。”老段释然说：“那就这个。”众人一听要唱三国，顿时精神一振，倾耳静等。老段小喝一口茶水，跟几个搭档一阵敲鼓打锣，算是宣告开始，接着便一阵锣鼓家什一阵唱：
提起三国古圣先，三人结义在桃园，五牛祭地马祭天。有大哥，是刘备，他在西川登龙位；有二哥，关云长，紫荆城内保皇娘；有三弟，猛张飞，手拿钢刀紫金盔；弟兄三人结成义，子龙他是后续滴。/提起三国我也晓，张飞出世性子傲，三声吼断当阳桥。叫先生，你是听，听我与你说分明：汉朝周瑜智良高，东有吴，西有曹；周瑜人马乱糟糟，要借先生保汉朝。/十月下雪雪寒冷，三人同把孔明请，卧龙岗前等一等。叫周善，你是听，听我与你说分明：我将龙袍脱给你，穿在长街走一程；谁人问你名和姓，你说你是诸孔明；只要日后当先生，你有功劳我有名。/孔明无事江台坐，三股邪风面前过，周瑜起心要害我。曹操人马多无比，吓得兵退四十里，莫非大哥来定计？一匹马，一杆枪，跑得遍地起灰黄，吼断当阳是真滴。/孔明会算真无比，会算冬月二十一，甲乙丙丁东风起。双脚扎跪尘埃地，诸葛玉皇张大帝；诸葛空中过王神，被我东风破曹营。/船儿弯在两江口，周瑜领兵无对手，谁知孔明在后头。孔明身带赵子龙，左挎剑，右拿弓；箭射风蓬落了空，三气周瑜在江东。/孔明听说周瑜死，小小船儿划一只，要到江东去烧纸。孔明烧纸真奇怪，先点酒来后烧纸，点酒要把地点湿，烧纸只烧三张纸；手举五雷哭一声，震死周瑜小将军，为何今日不起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