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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3)

原来似道少时,曾梦自己乘龙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阳”二字。“荥阳”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竞无一姓郑者。

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说道:“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

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作“奇”字,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十余方死。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撷死数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丧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三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

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绵州。

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

似道假意乞许终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应命,人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不如居中以运天下,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

恭宗闻报,大惊,对似道说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

恭宗于是下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

其明年,为恭宗皇帝德佑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水陆并进,领着两个儿子,并妻妾辎重,凡百余舟。门客俱带家小而行。

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势破了池州。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步军招讨使孙虎臣,水军招讨使夏贵,都是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其实原没有张、韩、刘、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术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步军都四散奔溃。阿术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水军不降,更待何时?”水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不想厮杀,只想逃命。

一时乱将起来,舳舻簸荡,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夏贵道:“诸军已溃,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人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

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欲血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到次日,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者。只听得骂声嘈杂,都道:“贾似道奸贼,欺蔽朝廷,养成贼势,误国蠹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又听得说道:“今日先杀了那伙奸贼,与万民出气。”说声未绝,船上乱箭射来,孙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船躲避,走入场州城中,托病不出。

话分两头。却说右丞相陈宜中,平昔谄事似道,无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宜中见翁应龙奔还,问道:“师相何在?”应龙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于乱军之中,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乞族诛以谢天下。

于是御史们又趋奉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误国,乃下诏暴其罪,略云: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阃外之寄,律尤重于丧师。具官贾似道,小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两朝,曾无一善:变田制以伤国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至于寇逼,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姑示薄罚,俾尔奉祠。呜呼!

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可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闻似道褫职,特造府中问慰。相见时一言不能发,但索酒与似道相对痛饮,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罢。莹中回至寓所,遂不复寝,命爱姬煎茶,茶到,又遣爱姬取酒去,私服冰脑一握。那冰脑是最之物,服之无不死者。药力未行,莹中只怕不死,急催热酒到来,袖中取出冰脑,连进数握。爱姬方知吃的是毒药,向前夺救,已不及了,乃抱莹中而哭。莹中含着双泪,说道:“休哭,休哭!我从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贵,今日事败,得死于家中,也算做善终了。”说犹未毕,九窍流血而死。可怜廖莹中聪明才学,诗字皆精,做了权门犬马,今日死于非命。诗云:

不作无求蚓,甘为逐臭蝇。

试看风树倒,谁复有荣藤?

再说贾似道罢相,朝中议论纷纷,谓其罪不止此。台臣复交章劾奏,请加斧钺之诛。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谪为高州团练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其田产园宅,尽数籍没,以充军饷,谪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醮,乃自撰青词祈佑,略云:

老巨无罪,何众议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适当悬弧之旦,预陈易箦之词。窃念臣似道际遇三朝,始终一节,为国任怨,遭世多艰。属丑虏之不恭,驱孱兵而往御。士不用命,功竟无成。众口皆诋其非,百喙难明此谤。四十年劳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离,犹恐置霍光于赤族。仰惭覆载,俯愧劬劳。伏望皇天后土之鉴临,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宫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故宋时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定有个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独有一位官员,慨然请行。

那官员是谁?姓郑名虎臣,官为会稽尉,任满到京。此人乃是太学生郑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衔恨在心,无门可报,所以今日愿去。朝中察知其情,遂用为监押官。

似道虽然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却记得幼年之梦,和那富春子的说孽,今日正遇了姓郑的人,如何不慌!临行时,备下盛筵,款待虎臣。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称他是天使,自称为罪人,将上等宝玩,约值数万金献上,为进见之礼;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的哀诉,述其幼时所梦,“愿天使大发菩萨之心,保全蝼蚁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报。”说罢,屈膝跪下。郑虎臣微微冷笑,答应道:“团练且起,这宝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银财宝,尚十余车,婢妾童仆,约近百人。虎臣初时并不阻当,行了数日,嫌他行李太重,担误行期,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其金宝之类,一路遇着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约行半月,止剩下三个车子,老年童仆数人,又被虎臣终日打骂,不敢亲近。似道所坐车子,插个竹竿,扯帛为旗,上写着十五个大字,道是“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似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郑虎臣凌辱,不可尽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字,大呼:“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似道只道是个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因为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

似道羞惭满面,下车施礼,口称得罪。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词云:

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竞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雷州户,崖州户,人生会有相连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丁谓所谮,贬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崖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

今日叶李词中,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

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犬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不绝。似道流泪不止。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真个是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

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迎接,看见光景凄凉,好生伤感。又见郑虎臣颜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欲请似道同坐。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

“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倒教赵分如过意不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他好死却不肯死。”赵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

似道看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挨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你父亲中恶,快来看视。”儿子见老子身死,放声大哭。虎臣奋怒,一槌一个,都打死了。却教手下人拖去一边,只说逃走了。虎臣投槌于地,叹道:“吾今日上报父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就用随身衣服,将草荐卷之,埋于木绵庵之侧。埋得定当,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

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见他凶狠,那敢盘问?只得依他开病状,申报各司去讫。直待虎臣动身去后,方才备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为文祭之。辞曰:

呜呼!履斋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哀哉,尚飨!

那履斋是谁?姓吴名潜,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贾似道谋代其位,造下谣言,诬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却教循州知州刘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下贬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绵庵,比吴潜之祸更惨。这四句祭文,隐隐说天理报应。赵分如虽然出于似道门下,也见他良心不泯处。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既贬之后,家私田产,虽说入官,那葛岭大宅,谁人管业?高台曲池,日就荒落,墙颓壁倒,游人来观者,无不感叹,多有人题诗于门壁。今录得二首,诗云:

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辉煌。

底知事去身宜去?岂料人亡国亦亡?

理考发身端有自,郑人应梦果何祥?

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满画墙。

又诗云:

事到穷时计亦穷,此行难倚鄂州功。

木绵庵里千年恨,秋壑亭中一梦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叶落鸟呼风。

客来不用多惆怅,试向吴山望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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