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六月份是东京的梅雨季节,临河的人家不用拖地,每天地板上都会凝结一层小水珠。连绵不断的小雨一会儿一下,几乎看不到晴天,大大小小的河流水位猛涨,还是那句话,日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梅雨季节里人容易心情郁闷,不过八仙花却在此时开放,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粉色的八仙花五彩缤纷,一团团一簇簇争奇斗艳。八仙花又叫绣球花,从名字就能想象出花有多大,美丽的八仙花为东京阴郁的梅雨季节增添了一抹浓重的亮色。
老王的儿子要在八岁之前做手术,也就是今年秋天,可手术费还差十几万,老王心里很着急,每天没日没夜地打工,吃饭都舍不得花钱,能对付一口就对付一口,人也明显消瘦了许多。
“老婆,小军上学咋样了?”老王给妻子打电话。
“挺好的,就是中午在学校吃不好饭。”
“怎么回事?”
“说是总吃土豆,土豆都不削皮还有泥,很少有肉,他不愿意吃。”
“不是学校食堂做的吗?”
“是啊,小军说做得不好吃。”
“那中午给他带饭吧?”
“带饭没地方热,到中午就凉了。”
“别人不都这么吃吗?”
“小军你还不知道?吃东西挑剔。”
“营养得跟上啊?要不你中午送饭吧。”
“时间来不及,我们厂中午还要打卡。”
“中午还打卡?”
“对啊。”
“那就先坚持吧!记住不能让他上体育课。”
“我跟老师说了,间操都不让他去。”
“你跟北京的大夫联系了吗?”
“联系了,李主任说最好早点儿去。”
“钱不够啊?”
“那怎么办?你打工也挺累的。”
“再坚持两个月,不行你先带儿子去北京检查一下,把手术时间定下来。”
“那也行。”
“你辛苦了,老婆。”
“你也注意点儿,别太累了,我们娘俩儿还指望你呐!”
“放心吧老婆,你老公是铁打的汉子,身体好着呐!”
“你别逞能了,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
“快透亮儿了,老婆,我觉得曙光就在前方。”
“没有签证,你到时候可怎么回来呀?”
“没关系,我去警察局自首,回国机票还不用自己拿呐!”
“这算不算违法?”
“违法也违的日本法,不违中国法。”
“健逑,你快点儿回来吧,我都想你了。”
“快了,老婆,我也想你。”
老王最近开始冲刺,他白天在建筑工地干活儿,晚上在餐馆打工。建筑工地的活儿是老乡帮忙介绍的,主要是干钢筋工,捆扎钢筋虽没有多大技术含量,也要认真细致,每一个接口都要符合尺寸、绑扎牢固。日本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全国一亿三千万人口中,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占百分之二十,劳动力短缺问题日益突出。
在去工地的路上,路边有三台自动售货机,老王伸手挨个儿摸售货机上的找钱口,你还别说在第三台售货机摸出一枚100日元硬币,100日元可以买一个面包。
“你,把头盔系好,注意安全!”工长对老王说。
“太热了。”老王说。
“二十一层,比地面凉快多了。”
高层建筑,有恐高症的人,干不了这个工作。
“工长,今天不用加班吧?”一个工人问。
“大伙都加把劲儿,下班去喝啤酒!”工长大声说。
“好啊!”
“你,去把电焊机搬过来。”工长对老王说。
“是,工长。”
“你,去把那捆钢筋背过来,快点儿!”工长又对老王说。
“是,工长。”
老王经常被工长使唤来、使唤去,虽然年龄不小,除了捆扎钢筋,其他脏活儿累活儿也是老王干。
“工长,你看这张图纸,锚固长度计算有问题,差了两毫米。”一个钢筋大工说。
“停工、停工,大家都先停下。”工长说。
工长和人研究图纸,老王可以喘口气了,从楼顶望出去,东京是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繁忙的东京湾里船只往来穿梭,老王又向西南方向眺望,越过黄海、东海就是福建了,那里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老婆孩子。
下了班,老王还要去餐馆打工,好在工地上有淋浴,可以洗完澡再走。想到儿子就要做手术了,老王心里既紧张又高兴,这几年的辛苦总算没白费,看着儿子的照片,老王感觉疲劳减轻不少。
“小军,等着爸爸,爸爸就要回去了!”不可否认,老王是一个好父亲。
老王打工的餐馆在青叶台,餐馆附近是居民区,门前有一条小河,河水流入目黑川,最终注入东京湾。河岸两边砌着大块大块的青条石,堤岸上种着樱花树,老王上了桥,忽然听见桥下有人喊救命,一个小男孩儿骑自行不小心掉到河里,小孩儿在水中挣扎着伸出小手,桥上只有老王一个人,来不及多想,老王连忙下桥跑到河边,来不及脱衣服,只把手机扔在岸边,“扑通”一声纵身跃入湍急的河水中。
牛晓东下了课正要往外走,手机响了,一看是老王的号码。
“老王?”
“对不起,我是警察,请问你认识王健逑吗?”
“认识,这不是他的手机吗?”
“是,你是他朋友?”
“是啊,他出什么事了?”
“啊,是这么回事,王健逑因为救人淹死了,你能过来一趟吗?”
“什么?”
“他出事了,淹死了。”
“他现在在哪儿?”
“遗体在青叶台。”
“好,我马上过去。”
一路上,牛晓东的脑袋飞速旋转,怎么回事?老王死了?老王淹死了?这不可能!老王是游泳高手,即使掉到海里他也能游三天,何况还是在河里?牛晓东赶到现场,遗体已经被打捞上岸,老王身体蜷缩着,两只手好像要拼命抓住什么。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警察问牛晓东。
“牛晓东。”
“能看一下你的护照吗?”
“可以。”
“请辨认一下,死者是王健逑吗?”
“是他。”
“你能确认吗?”
“能确认。”
“你是他朋友?”
“是,我是他同学。”
“死者是中国福建人?”
“是。”
“经核实,他的签证是伪造的。”
“是吗?”
“你能帮我们联系死者家属吗?”
“可以。”
让我们再回到事发现场,河水并不深,也就两、三米深,因为刚下过雨,水流很急,河岸也有些陡。老王跳下水,奋力游到孩子身边,一只手托住孩子,一只手奋力划水,水流很急,老王呛了两口水,水流裹挟着树枝一直把老王往下游推,仗着老王水好,他顺着水流斜插着往岸边游,终于游到岸边,老王好不容易把孩子推上岸,一股强大的水流涌了过来,老王实在没有力气了,水流把老王冲向桥洞下的铸铁栅栏,栅栏本是拦截垃圾的,老王卡在里面动弹不得,脑袋在水里沉沉浮浮,他双手抓住栅栏,拼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小军——”
老王是游泳高手,这点儿河水对他原本不算什么,可长期的疲劳再加上营养不良,老王的体力大不如从前,老王就这样被淹死了,淹死在异国他乡的河流里。读者朋友,老王能不能见死不救?或者招呼其他人下水?这样老王就死不了。作为一个父亲,看到一个和自己儿子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溺水,救人是出自本能,人肺部呛水,死亡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情。
直到深夜,牛晓东才回到家,张慧娟已经睡下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怎么了?”张慧娟看到牛晓东脸色不对。
“老王死了。”牛晓东无力地回答。
“哪个老王?”
“还有哪个老王?就是老王。”
“啊!老王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救人淹死的。”
“淹死的?他游泳不是挺好的吗?”
“是,游泳挺好,水也不深。”
“他死了?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帮警察把遗体送到殡仪馆,明天火化。”
“明天就火化?他家里不来人吗?”
“来不了,我打算帮忙把骨灰送回去。”
“怎么是你?老王没有其他朋友吗?”
“其他朋友都没有时间。”
“就你有时间?你还不得请假?”
“实在没人了,老王朋友不多,再说,我也可以回家一趟。”
“那来回路费谁拿?”
“咱自己拿。”
“老王救人,没有赔偿吗?”
“没有,警察说不追究他伪造签证就不错了。”
“那被救人的家人呐?”
“没看到,听说家庭条件也不好。”
“一分钱赔偿都没有?”
“没有。”
“老王儿子不是要做手术吗?”
“是啊,他福建老乡凑了六十万日元。”
“六十万日元才四万多人民币,你路费从这里出?”
“哪能从这里出?老王没少帮助我,就算素不相识的人,我也可以跑一趟。”
“学校能给你假?”
“我就说老王是我表哥。”
第二天,张慧娟和牛晓东一起去了殡仪馆,老王的遗体上覆盖着白布,眼睛却微睁着,张慧娟忍不住掉下眼泪,老王是邋遢点儿,还有点儿小气,人却并不坏。没有和尚念经,没有家人送别,没有挽联悼词,熊熊的炉火四下喷射,不一会儿,老王的遗体化为灰烬。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归于上帝,凯撒的归于凯撒,一切都化为乌有。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辈子都没活好,下辈子就能好?佛教讲业报,认为只有涅槃才能打破无穷无尽的因果循环。老王再也不用受苦,再也不用忍饥挨饿,再也不用孤单寂寞了,但是,老王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儿子和家人了。
“这是被救孩子的家长给的慰问金,钱不多,请你帮忙带回去吧。”
临出殡仪馆前,办案警察交给牛晓东一个信封。
“好。”
牛晓东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着五万日元现金。
用白布把骨灰盒包好,牛晓东和张慧娟走出殡仪馆。按照中国习俗,鬼魂回家必须有人领着,否则就会成为孤魂野鬼。
“慧娟,你把骨灰盒拿回家吧。”牛晓东说。
“什么?我不敢拿,瘆得慌。”
“我要去学校请假,我总不能带骨灰盒到学校吧?”
“那你请完假赶紧回来。”
“好,你不用害怕,老王不是坏人,他得感谢你。”
“你早点儿回来!”
“好,放心吧。”
牛晓东去学校请假,还要买机票,忙了大半天很晚才回家,一进屋,牛晓东四处找骨灰盒。
“慧娟,你把骨灰盒放哪儿了?”
“我放门外了。”
“放门外了?你不怕给老王冻着?”
“我不敢放在屋里嘛。”
“放外面不怕丢了?”
“我放纸壳箱里了,谁敢偷啊?”
“你也太不尊重老王了!老王,请你一定原谅她,慧娟胆子小,明天多给你烧纸。”牛晓东一边念叨,一边赶紧出去把骨灰盒拿进屋里。
“慧娟,还不快过来给老王赔礼?快给老王鞠个躬!”
“老王,慧娟不是不尊重你,她害怕,你当大哥的别见怪,我们给你鞠躬了!”牛晓东和张慧娟面向骨灰盒站好,恭恭敬敬地给老王鞠了三个躬。
家里没有香,牛晓东在骨灰盒前点燃两支蜡烛,按照老规矩,夜晚骨灰盒前不能没有亮光。回想几个月前,老王就住在这里,哥俩个一起喝酒,一起高谈阔论,哪想到今天就尘缘了断、阴阳隔绝。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世事难料,人的生命该有多么脆弱!
晚上,牛晓东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老王在一棵大树上爬上爬下,大树很大,枝叶稠密,白色的树干十分光滑,老王嘴里不住地喊着“小军”,一个小男孩儿看不太清面孔,顽皮地像个小猴子在树上窜来窜去,孩子在前面爬,他和老王在后面追。牛晓东睡得迷迷糊糊,张慧娟用被子蒙着头,一晚上也没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