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轮子骨碌碌转着,一辆宽大的马车上,两个在侧一个在后,各坐着三个人,沐夜,白萧萧,云川。
经过了昨夜白萧萧夜访沐夜一事,沐夜对老师祖的预知占卜能力真可谓佩服的五体投地。云川召集人马的时候,白萧萧早已收拾好了东西侯在云川的房外。云川曾说过,十多年里白萧萧只下过一次山,这次加之前一次,都是为了白泥。白泥从小失去双亲,白萧萧作为师叔辈里唯一的女性,是她一手将白泥带大的。所以,白泥出了事,白萧萧比任何人都要上心。
“云川,到哪里了?”白萧萧依旧闭目,淡淡问了一句。
云川撩起车帘向外看了看,回道:“到荆北城外了,不久就要入城门了。”
白萧萧点点头,她睁开眼睛,茫然无一物的双眸微向着沐夜的方向移去,马车颠簸中,她缓缓道出一句:“你师父……有几个徒弟?”
沐夜微怔了一下。这一路上,白萧萧从未主动与她说过话,记得前天她们还在宴会上动了武,如今又同乘一辆马车,加之二人都不太爱说话,这一路行来气氛一直沉默又冰冷。
其实沐夜心底里对这个白萧萧还是有些敬佩的,抛开她与师父的恩怨不说,单就论她在武学上的造诣,沐夜只觉此生都望尘莫及。于是,沐夜恭敬的回道:“师父的入门弟子只有两个。”
白萧萧又点了下头,车内再次静下来,正当沐夜认为话题就此结束时,白萧萧突然又问了一句:“他对你们如何?”
这话一出,沐夜带着些许疑问的目光看向对面的云川,只见他噙着嘴角一抹浅笑,似是若有似无的叹出一气。沐夜瞧着他那双星眸,总觉的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又什么都知道一般。
“师父对我很严厉,教导多年,是我没有慧根,辜负他一番心血。”
白萧萧蹙眉,伸出一手,似是示意要看沐夜的脉。沐夜没有犹豫,直接将手伸到了白萧萧的手中。
“这是……”白萧萧猛地肩头一震,侧头对着云川直道:“那天你叫白泥来问我,关于那毒,是否就是这个?”
云川没有否认,他刚从墓园回到崇华山的时候,就将银针上残余的毒拿去给白萧萧看了,要知道在崇华现一辈里,白萧萧的制毒、用药和机关,都是最顶尖的。云川不急不慢的回道:“就是这种毒。”
白萧萧微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脸上也逐渐清朗,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收回手,身子靠在车上,又过了一会儿,方才回道:“你师父注重你外家的锻炼更胜于内功的修炼,你在他那里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吧。”
沐夜想起从小师父就叫她拉车搬尸,有时候要推着车走几十里的山路,渐渐的,沐夜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累了。相比较之下,苏子鹤叫她打坐修行的时间真的很少。
白萧萧合上眸子,轻浅又道:“你这毒世上无解,能活到现在,一是靠药拖着,二是,全仰仗你这一身的外家功夫,你的体力比常人要好许多,耐力亦是。你师父,真的在你身上花了不少的心血……”白萧萧的声音越来越轻,到话尾,仿佛睡去了一般。
车内再次安静下来,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云川要沐夜她们二人侯在车内,他撩起车帘走下车去。
白萧萧凝神听着车外的动静,外面来了大约四五十人,闻他们吐息像是赶路而来,这些人都是练家子,且训练有素,若没有白萧萧这般的敏锐听觉,在车里的人根本感觉不到外面已围了个人满。白萧萧又提高警觉的听了一会儿,终于在云川平静的语气中分辨出这些人都是云川这边的兵马,这才松下一气。
沐夜没有她那样的本事,掀开帘子微微向外看了一眼,只见黑夜中周围黑压压一片人群,暗自提高了几分警觉。
“不用担心,这些都是云川的人。”白萧萧说道。
“嗯。”沐夜收回手,不再向外探究。
“云川心思缜密,加上这次有你我二人在,他为了护我们周全,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有他在,你可放心。”
沐夜全然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却也未多想,只会了她一个“好。”
云川在外面与那些人商议了许久,后来那一群黑衣像是得到了各自的命令纷纷向四方奔而去,云川重新回到车上,马车又开始行进。
“我们要进城了。”云川说道。
白萧萧点头,沐夜亦将目光看向了云川,车内的气氛略显紧张。
“他的人应该已经侯在城门内了,师叔……”云川低声说道。白萧萧眉目淡然,只道:“你不用担心我,你如何想的就如何去做,你师叔我还不至于成个累赘。退一步说,那小子再不济也不敢对我出手,我也做过他几月的师叔,他动我就是动崇华一派,他还没那个胆子。”
云川点头,笑看着师叔那一脸的傲然,回道:“师叔说的皆对,只一点,您如何会是累赘。”说罢,云川又将目光转向了沐夜。“沐姑娘,进城以后,你与师叔在一起,白泥的事你不用太过担心,我会将她安全带回来的。”
沐夜回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眸子,点头道:“我知道。”
谈话间,马车停驻在了荆北城的城门外,车夫跳下车与城门外的士兵传话,城门被打开,马车一路行进城内,道路两旁都是手持着火把的士兵。
“吁。”勒马停车。
车帘被人从外掀起,一个一身黑色锦衣的年轻男子向车内探了探,直到他看清了云川的面貌,仰面说道:“云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云川点点头,他又看了下身侧的人,那黑衣的男子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又开口说道:“两位夫人,我家主人早准备好了别院,你们可先去那里休息。”
白萧萧一直合着的眸子,猛地睁开,她的双目一片混沌,利目却向着那黑衣男子直直的投去,后者像是感觉到一股戾气迎面袭来,不自觉的颤了一下身子。
“要去哪里,不是他说了算!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白萧萧冷冷吐出一句,她身上内力汩汩涌出,给四周一种凝结一切的压迫感,最后,她对着那已开始发憷的黑衣男子又道:“你主人见了我都要低着头说话,你现在抬着这么高的脸,这脸,是不想要了吗?”
白萧萧的声音,阴冷到了极致。站在车外一直趾高气昂的黑衣直对着她的双目,那明明一看就是一双盲目,为何,却又像是什么都能看见一样。黑衣猛地低下头,语气一软,又道:“是,我家主人吩咐过,若您不愿住别院,要住客栈,属下也一定为您安排好。”
“出去。”白萧萧冷声。那黑衣瞬间就放下了手中的帘子。
车帘刚落下,白萧萧猛地伸手握过云川的手腕,云川知道她是在探自己的心脉,便没有避开。白萧萧蹙眉问道:“内力恢复到几成?”
云川回道。“四成。”
一旁的沐夜闻此不禁心惊,这云川,明明一场要赴龙潭虎穴的样子,又出一副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姿态,原来,又是做戏?才恢复了四成的内力,居然连一半都不到,沐夜身子一怔,正要开口。
不料白萧萧先反映了过来,低声直道:“够了。”
够了?只有四成,到底是做什么够了?作死吗?
“我随你一起去。”沐夜身子略一上前。
云川摇摇头,又看了眼一旁的白萧萧。“还要烦劳你替我照顾师叔,此去无忧,沐姑娘可放心。”沐夜没有再次开口的机会,云川已下了马车。
沐夜没有强行跟他去,她撩起帘子,向外看着,那黑衣对他也算恭敬,将他领上了另一辆马车,那车金棚顶黑色高头大马十分的华丽,车夫扬鞭,马车向着街的另个方向驶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又过了许久,沐夜才缓缓落下手中的帘子。身旁的白萧萧说了一句:“你比起你师父,真要有情有义多了。”
沐夜回看着她那双沉如死水的眸子,心中,却仍是惴惴不安。
汀香院。宋袁骥在荆北城中最豪华最大的一间别院。
宋袁骥坐在正院的大厅里,几扇大门和四周的窗子都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一览无余。门内摆着一张梨花木的大圆桌,上面各种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下人给宋袁骥斟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
“圣上,他人来了,已到门外了。”一个侍卫在他身旁低语道。
“好了,都下去吧,一个都不要留。”
“圣上,此举怕是不妥,太过冒险……”还不歹那侍卫说完,宋袁骥一样袖子,提升道:“走。”
侍卫不敢再多说什么,领着屋子里所有的仆人丫头纷纷离去。
宋袁骥自斟了一杯,又饮下,再起身的时候,云川那一身银白色的长袍携风而来。月光如瀑,洒落在云川银白的衣上,宁静而祥和。他的眉目清秀无比,薄唇,白肤,翩翩公子若谪仙。宋袁骥的脸上扬起一笑,云川那一抹银色的身影一直凝在他的眸中。
“你来了。”宋袁骥轻声说了一句。
云川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他面前,微弯着眸子,点头。“皇兄。”
宋袁骥微怔了身子,他缓缓低下头,避开云川那比月更纯洁比星更明亮的眸子,脸上的笑变涩。
“我从没想过,还能听见这两字。”
云川笑着。“我也曾以为,再没机会说出这两字了。”
宋袁骥面上的苦涩更浓,他低头看看桌上的菜,随即又道:“云,你看看。八宝珍珑鸭,蜜汁四蔬,酒酿椿芽,还有玉翠玲珑宝,都是你最爱吃的。坐。”
云川笑着撩衣坐下。“你把姜勇带来了?”
“这些菜,谁也没有御厨做的好,都是你吃惯了的口味。”
云川笑而不语。宋袁骥给他夹了一块肉,云川没看他盘里的那块肉,问道:“白泥呢?她可有受伤,身体可还好?”
宋袁骥笑。“她是父皇当年亲封的郡主,我待她像亲皇妹一般,如何会伤她。”
“我知你疼他。”云川回道。
“你是怕我下毒吗?”宋袁骥看着自己叨给云川的菜,对方却没有动,眉头微蹙。“这些菜可都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应知道,我最是讨厌吃甜菜。”
云川浅笑。“过去这么久了,如今,我也喜欢吃清淡的了。每餐都是野菜,清汤,馒头。”
宋袁骥手中的筷子一抖,他脸上缓缓攀上一丝扭曲的笑意。他猛地站起身,垂目看向他:“你是在跟我说,你变了,你再也不是那个我了解的弟弟,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是吗?”
云川抬眸看他,含笑回道。“时光如何能倒流。”
“你还记得我们十五岁那年吗?你说过,无论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原谅我。我夺走你的一切,还险些夺走你的性命,现在,你还敢说这句吗?”
云川缓缓站起身,平视于他。轻轻浅浅的说道:“我不恨你。”
宋袁骥做了那么多事,其中大都是有违人道有违天理的,他对云川的所作所为更是令世人唾弃。云川没有谈原谅,只给他一个‘不恨’,当中的意味,唯己,唯彼,可知。
宋袁骥紧攥着双手,眸中的红色越来越浓,他终于无法抑制身上的颤抖:“轰!”一声,他双手拍向了桌面。梨花木瞬间被砸塌,盘子、佳肴、美酒通通落到了地上。
“你就是这样,一辈子都是这样,只要你活着一天,你都是好人,而我,只能做那坏人!”宋袁骥说罢,噌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朝着云川的胸口刺去……
“叮!”沐夜手中的一只筷子掉去了地上。
“怎么了?”白萧萧放下手中的饭,问道。
沐夜没弯身去捡那筷子,甚至连仅剩在手里的那支筷子也落下了。他蹙着眉头,面色微白。
“你不用如此担心,云川的本事,比你想象中还要大的多。”白萧萧冷静的说道。
沐夜看看她,垂目沉思了一会儿,又道:“可是,他终不是个完人,而且,他有个致命的缺点。”
白萧萧放下手中的筷子,无光的眸子移向她,只道:“是,云川的弱点,就是他的心太善、太软了。”
沐夜咬着唇角,摇了摇头,冷声回道:“不,最致命的是,但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个是他对大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