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了小雨,是江南常见的烟雨绵绵,马上的人策马狂奔,蒙蒙细雨打在脸上,像是被水神的手拂过。
“要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啊……”苏子鹤手中的鞭子扬的更高,落的更狠。他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一辆马车渐渐落后到了远处,苏子鹤一咬牙,手中一用力,将马车甩的更远了。
同样的细雨,拂过云川的脸庞时,却有些刺痛,他的双目直直的凝着手中的罗盘,雨水落进他的眼中,刺的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吁——!”云川勒马,他身旁的安芦也一起下了马,云川看着周围一片茂盛的竹林,侧耳悉听了一会儿,缓缓蹙起了眉头。
“大师兄,这里,和崇华上峰的竹海……有些相似啊。”安芦说罢,云川向着一处假山走近了几步,他低头看看脚下的路,又看看前方时不时错落摆放的几个假山假石,轻声说道:“这里……看上去有些像五行阵,乱中有序,时实时虚,可又与大多的五行阵法不同,似乎增加了一些异域东西在其中,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东海国的流星阵。”
安芦闻此,忍不住惊道:“东海国的阵法?我,我从没有听说过,更别说见过了。”
“我曾在一本记载海外秘术的古书上见过,这阵法十分的精妙与我们西皇本土的五行阵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唯有冒险一试了。”云川仔细的观察身边的地形,甚至留意每一株竹子的方位,他低头看看手中的罗盘,却见上面的银针乱跳个不停,像是受到了什么干扰,他索性收起罗盘,以指掐算。
“东海东为首,龙头即为生路,走吧。”说吧,云川绕开身边的假山,安芦紧跟其后,二人一路向着竹林的深处走去。
外面的雨似乎变大了,茂密的竹林下偶尔滴落一串水珠,地上大部分仍是干的,雨水叮咚着落在层层竹叶上,像是一段美妙的旋律。云川在兜兜转转中,终于绕出了最为密集的那片竹林,又行了没不远,突然听到身前传来一阵轰鸣声。
安芦被这声音惊的心中一突,乍一听以为是雷鸣,可寻着声音的来源抬头一看,心中的惊异却是更重。
远处有一片空地,没有竹叶的遮挡,阳光可以照到地面,那似乎是一个经过精心布置的别院,院子的外面还挂着“未亡苑”三字的牌子,可院子里面却是一片狼藉,看不出是几层的竹屋,断竹残木凌乱不堪的堆积在地上。院子里有两块巨石做成的石桌,平整的那块断成了三段,中间还有个掌印,腰身那么厚的巨石竟然被一掌拍成三段,这当是何等的内力啊!
可真正令人震惊的是与这张石桌遥望在对面的另一块巨石桌子,那桌有多厚,有多大,又是何模样,这些都无从得知了,因为两个石礅的旁边,只有一堆石砾和粉末。一掌断石,一掌碎石,无论在这苑子里交手的两人是谁,这样的功力,在整个江湖上都是顶尖的。
安芦还深陷在震惊中的时候,云川的眸光像是突然捕捉到了什么,瞬时一明,他飞身纵去了未亡苑中。
“师兄!”安芦猛地回过神,亦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那时,太阳恰好又从乌云中探出了头,雨还是轻柔的像棉絮一般,这样的晴雨天是很少见的,可是当坠着金光的细雨划过天际,这样的景色,又是美的。云川翩然的落在废墟的最高点,一手摆过衣角,他居高临下,身后披着千丝万缕的光芒,他低头看着站在园中的一抹白衣,当他们二人的目光相交,一阵微风起,竹海翻腾,乐声不止。
“夜……”云川低头凝视着她,可当他发现自己的身影并没有投进沐夜的眼底,他的面上浮现的不是落寞,却是满满的,疼惜。
血红色的眼睛,找不到黑与白的界限,只剩戾气、杀意、愤怒,沐夜不再是往日的沐夜,曾经洁白无瑕的长衣如今却是染满了鲜血。不只是她的袖口、衣摆,还有她的双手,甚至她的脸庞。
血莲盛开之时,就是血毒攻心之日。此时沐夜手腕间的那朵莲花,被沾染上的鲜血覆盖,看不清是何模样。可只是看到沐夜一直在颤抖的牙齿和从她身上涌出的源源不断的内力,云川知道,她已经失了心。
“她现在不但认不出你,而且会随时杀了你……”
云川闻声回过头,就在沐夜所站的另一端,有一位老者,正是云川荆南王府的老管家,可是,只是模样相似,却又不是他。云川望着那位老者,只见他的身上也受了不少伤,而他被刮伤的左手明显翻出一块较黑的皮,一看,那就是易容用的假皮。
“刚刚我与她拼了五回合的内力,她受了些内伤,此时还出不了手,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那老者说罢,原地运了一番气,闭目调息。
安芦之前是见过这老者的本事的,他的内力已经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可他与沐夜对拼了五个回合的内力就被重伤至此,发狂之后的沐夜,是真的到了无人能止的地步。
“你,你到底是谁?你对沐姑娘做了些什么?”安芦渐渐走近老者的身边,此时的他,虽然也在惧怕饿鬼似的沐夜,可是他更想揭开心中的疑惑,尤其是,眼前这个老者的身份。
“我什么都没有做,她身上本来就带着毒,这血灿莲花是绝毒失传已久,早没有解药了,传闻中了这种毒的人每年都会被毒血攻心一次,中毒的人会因毒血攻心而脉络大通,内力急增,甚至,血络点全部大开,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毒血竟能让她变个怪物,现在她的内力还在不断的增多,再拖个一时半刻下去,恐怕,我也制不住她了。想不到啊,到最后,还、还是棋差一招啊……”
“你究竟是……”安芦的话还未说完,远处的沐夜突然向着高处的云川发起了攻击。
“杀、杀……全,全部。”沐夜的口中含糊不清,她的双目充满了杀气,她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攻向云川,云川使出追仙人边挡边退。
这次血毒攻心与之前沐夜中了白血不一样,这次不止她身上的杀气更重功力更高,而且到了不分目标的地步。云川的脚下越来越快,沐夜开始是紧追其后,当她的余光看到了安芦身旁的那个老者,眼中的腥红又重,脚下一转又冲着老者攻去。
老人作出迎敌的状态,他招招都是冲着沐夜的死穴而去,云川子一旁看的有些心惊,可沐夜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是没有极限,快到,连云川都捉摸不定,沐夜一纵转瞬来到了老者的身后,再一抬手,云川心中一紧正要上前拦她,只听“噌”的一声,众人转目再去看,只见一个一身是伤的黑衣突然冲到了老者的身后,替他当下了沐夜那快如闪电的一击。
黑衣蒙着面,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他口中的血却顺着面纱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老者怒目一瞪,深深的提起一口气,两掌猛地一挥,只听林中一声巨吼:“嚯——!”
安芦赶紧捂住耳朵,云川屏住气息向前挡了一步,抽出腰间的凤鸣,嗡鸣声打乱了他的吼声,老者全力发出的狮吼没有全部打到沐夜的身上,可沐夜还是连着倒退了几步,一手捂着胸口,蹙眉间吐出一口血。
直到那阵吼声结束,云川看看远处的沐夜,见她无碍再回头看向身前的老者时,眸光变的有些幽暗。
安芦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他看看倒在老者脚下的那个黑衣,勉强提力走到那个黑衣的身边,扯开他的面巾,手中一抖,染着血的黑巾飘落到了地上。
“亘参,你,你,是你吗?”安芦一只手紧攥着黑衣的领口,眼中的雾渐渐凝结成了水,安芦低头细细的凝着他,甚至擦干净他嘴边的血迹,可是,那惨白的面容依旧。
他还是他,是安芦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弟,是除了崇华室内弟子之外资历最高的亘子辈弟子,是崇华排名第五室外排名第一的亘参。
“你告诉我,是你吗?是不是你——?”安芦用力的提着他的身子,嘶声喊着,泪水滑落到地上。他的话,不再是对着脸前的亘参,他转过脸,泪目看向身旁雪白发丝的老者。
云川走到安芦的身旁,他渐渐掰开安芦的手,又看了看地上一动不动的亘参,轻声说道:“五师弟已经走了……”云川的话说罢,一直挺立在那里一副道貌岸然状的老者瞬间抖动了一下他的肩膀,却没有低头看亘参的尸体一眼。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是吗?你就是为了这个收养他们,为了这个私自传授室内弟子的秘笈给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为你生,为你死,是不是?”安芦跪在地上,颤抖的身子久久无法平复。
云川起身,他看到一片狼藉的未亡苑中,地上还有很多具黑衣的尸体,而这些,应该都是崇华派亘字辈的弟子。
“二师叔。”云川的眸光停落在老者的脸上,轻轻唤出一句。安芦没有说话,只是肩膀抖动的更为剧烈了。
老者微弯着眸子,看向云川,云川又道:“师祖的千里吼从来没有传给旁人,他说过,三师叔是女子不易学此霸道的心法,而掌门师父因为当初用力过激几欲走火入魔,遂弃炼此功,所以,当今世上,出了师祖以外,只有一个人会千里吼。”
“哈哈哈哈哈——!”老者猛地大笑起来,他扬起手,撕下脸上的假皮,接着又摘下了头上雪白的假发。他催动内力,直起佝偻的身躯,伸展开四肢,片刻之间,崇华派的二师叔白羽英赫然立于众人之前。
“千人面,万人声,当今天下易容最高之术,亦唯有师叔能当。”云川的声音越来越轻,当中难掩一丝的叹息。
“云川,你的天分和你对道的参悟,上下几辈弟子之中都是最高的,可你和白芦都败在了一点,那就是太过心软。”白羽英笑着将目光移向安芦的身上。“当初,他看到我对亘字弟子私自进行训练,他对我产生了猜疑,可他宁愿选择背着疑惑和猜忌离开崇华,也不愿拆穿我的身份。白芦啊,事到如今我亦对你说句实话,当初,你走前那一晚,你在我房门外磕了三个头,那时,我手中的剑已出窍,若不是当时白萧萧出现,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安芦埋着头,一手捶在地面上,泪水不争气的向外涌着,他再次看到亘参那张安详的脸,咬着牙站起身来。
“你想杀我,我可以忍,可是,他们都是你带回崇华山是你一手养大的,难道,这些人的性命在你的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吗?”安芦喊道。
“他们和我都不是西皇的人,我们本就不属于这片土地,他们不是为我死,而是为国捐生,我无痛无悲,唯傲也。”
云川看着白羽英的侧脸,说道:“你们是东海国的。”
白羽英笑而不答,他的目光再次转移,原来是前时受了伤的沐夜再次蓄足了气力,此时的沐夜不止双眼血红,连带着她的脸她的手甚至他身上每一处luo露的肌肤都泛着红色,当她飞纵而来,她脚下的风划过云川身旁,云川这才意识到,沐夜此时的功力又比之前提升了许多。
“前线已经没有需要我的地方了,今天,死在这里,我倒也算是无憾。”白羽英转头看向云川,又道:“云川,这小丫头留在世上,必定是个祸害,她的血是珍贵,只可惜,发起狂来,怕是得不偿失。她的能耐你也看到了,此时合我三人之力还能取下她的性命,再拖久了,十个我,怕也拦不住她了。”
云川怔了一下,眼看着沐夜鬼魅一般又游走到了他的身后,云川脚下一点,飞起数丈之高。
云川的面色微白,他专心与沐夜对招,没有回白羽英的话。安芦苦笑一声,却道:“大师兄宁可被她杀,也不会杀她的。”
云川多守不攻,沐夜却是只攻不守,云川的追仙人已用到了十成,沐夜却紧跟在后,她的手扫过云川的袖脚两次,在他身上划出两道血口。安芦前时受了伤,可他看到云川身上的伤也在增加,于是走上前欲加入战局。
“云川——!”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喊声。众人抬头循声望去,只见苏子鹤正施展轻功从一棵最高的竹子的顶端纵下来。
“这里面和个迷宫似的,害我转了好半天!”苏子鹤刚一落地,看到正在与云川对峙的沐夜,又看到她此时发狂的模样,面上一白,叹道:“我还是来晚了。”
苏子鹤飞到沐夜身边,他借着云川牵制沐夜的时机,打中她肩膀及腰间几个穴位,沐夜身子停顿了一下,苏子鹤赶紧抓过她的手腕,擦去上面的血迹,这一看,苏子鹤鹤云川二人都是一愣。
毒血攻心,雪莲盛开。可是这一次,雪莲并非盛开,而是……
花瓣全部不见了,只有一个血红色的花蕊,并非茂盛之状而是萎缩成即将枯萎的模样,这哪里是盛开,简直就是凋谢!
“这、这……”苏子鹤不禁瞪大了眼睛,又细细的看了一番,可就在这时,原本被他封住穴位的沐夜突然又发起了进攻,苏子鹤原本捏住的她的那只手猛地向上一挥,苏子鹤感到一股疾风扑面而来,幸亏云川急拉过他的身子,这才险险地避开这一击。
苏子鹤向后一跳,站定了身子,伸手在额头上一摸,手中竟染上一片血色。沐夜的脸色越来越红,她的身体烫的像火球一样,云川牵制着她,将她引到了另一边。
“她、她以前从没有像这样发热,血莲也没有这个模样过,还有这源源不断的内力,这到底……”苏子鹤面露惊慌,待他平定了心神,再看眼前的局面,沐夜此时的功力别说是云川,苏子鹤都难与之相较,而且战况再拖下去还会变的更糟。苏子鹤抬袖擦去脸上滑下来的血,纵身再跳回云川的身旁。
两人合力之下,沐夜的速度并没有变慢,反而还有加快的趋势,苏子鹤转身的瞬间,看到一直在远处观战的白羽英,这才又想起一件要事,于是对云川说道。
“我从前线为寻你和沐夜而来,你可知?前线有了变动,不止是南夷国两万大军压境,东海国也出兵了,东海的驻兵临京已有五日了,也是两万大军,此时京城只有皇城军一万,右霄营五千,战事已起,也不知现在打成什么样了。”
云川的心中猛地一寒,他侧头看向一旁的白羽英,这才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前线已经没有需要我的地方了’,原来他所指的是这个。恐怕这一切都是他早早谋划好的,先引来沐麟的兵力,将其圈住,再向南夷国通风报信,转移皇上的注意力,最后,直教东海国进军京城,坐收渔翁之利。
“云川!”
只听苏子鹤的声音划过他的耳旁,云川再转回视线时,沐夜那张几近狰狞的脸就在他的脸前,近不足三寸,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身上的热,那热,竟是携风而来。
他突然觉得胸口有些痛,像撕裂一般的疼痛,且这种痛愈演愈烈。
那瞬间,一股热顶在他的嗓口,近在眼前的沐夜的脸庞变的模糊,鲜红的眸子亦变的柔和,只如他初见时那一个抬目……
“你若要死,请死的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