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垂首,手心里那颗剔透的麒麟玉迎着阳光,发出耀眼的七彩之光,这是帝王的象征,这是,西皇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代表。
云川看着北山之上,南夷的兵马在迅速的移动,依稀还能看见他们手中利器发出的寒光。云川起身,他将手举过头顶,翩翩白衣,曾是不染风尘的他,此时,却是傲视天下,长袖一摆,一声令下:
“出兵——!”
直到那一刻,云川看到远处穿梭在山林间的一辆马车,他突然想起下山那天老师祖说过的一段话:
“你若得天下,四万人将亡,临国趁虚而入;你若不得天下,二百人亡,可你将失去两人,此之痛,会叫你抱憾终生。”
他终于明白这段话的意思,那时的他曾无比坚定的相信,当四万人的性命和二百零二人相比,他会毫不犹豫的去选择拯救更多的生命。如今想起来,只道当时是情浅。
荆南内外拼死守城,京城迎来东海国大军进犯,南北两方一齐开战,西皇朝三军联合,势如破竹,三日后剿灭全部南夷守边军对,北方也连连传来捷报。战火燎原之后,两万南夷军战死异乡,两万东海军亦是尸横遍野,正是,四万人亡……
沐夜醒来的时候,是个艳阳高照的晌午,这一次毒血攻心之后,她昏睡了六天,在迷迷糊糊中又躺了四天,直到今天,她才算是意识清醒的认出了自己的所在。
沐夜从床上爬起来,守在她身边的小侍女即刻跑到屋外通报去了,沐夜循着自己身上传来的剧痛低头一看,下腹缠着厚厚的一层绷带,而她,居然连这伤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沐夜叹出一口气,却又不由的一惊,她发现自己体内的气是前所未有的畅通,她又运力于掌,发现手掌处有股蓄势待发的热气在其中。此时的沐夜,经络大通,身轻如燕,内力更像是苦练五十年之后的大成状态,她正欲起身再确定一番,可下腹的疼痛打断了她的动作。
“咚。”一声,屋门开了,沐夜被这粗鲁的声音吓的猛抬起头,怎么也没有想到,来人居然是沐麟,而且,是以一副叫她陌生的样子。
沐夜有种错觉,像是自己已经昏睡了十年而不是十天,脸前的沐麟一头花白的头发,他脸上的皱纹将他衬的像是一个过百的憔悴老人,他没有穿军衣,而是一身松散的长袍,不变的,却是那双犀利且充满杀意的眸子,他死死的凝着沐夜,像是要将她活活吞下。
“你、你,你告诉我,承恩是不是我的骨肉!我知道,我知道的,承恩一定是在说气话,他不是百君香那个畜生的种,他是我沐家的根,是我沐麟的儿子!你告诉我——!”
沐夜一只手扶着床,缓缓站起身来,用不屈的目光回看着他,只道:“娘说,你曾经在她面前发过毒誓,如果你欺骗她,如果你做过对不起百香一族的事,你就要以断子绝孙来偿还,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做过呢?”
沐麟脚下一个不稳,瘫在了桌旁,他干涸的嘴唇呐呐说道:“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承恩是我儿子,是我的儿子,西琉是跟了我以后过了十月,才有的承恩,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沐夜淡目看着他,只道:“我娘是西皇,更是百香族用药用蛊第一人。”
“你骗我——!”沐麟挥舞着双手,将桌上的茶具全部推在地上,他的眼眶泛红,喘着粗气,他眸光中的杀意四射,直视着沐夜。
“你,你是不是在笑我?”沐麟大口吸气,他瞪着她,嘶声喊道:“不许笑我,我不许!不许你用西琉的那张脸来笑我,我做了这么多,我都是为了西琉,我都是为了她!”
沐夜没有笑,她只是用再冷淡不过的目光投向沐麟,脸上却又泛起几丝同情。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沐麟一手捶在桌上,又喊道:“你以为你就比我好吗?你以为你就能幸福吗!我沐麟落魄至此,你也不会好,你只会活的比我更不如!”
沐麟通红的眼睛看着沐夜,脸上突然勾起阴寒的一笑,他一手指向沐夜,一面用阴冷的声音说道:
“现在宋玄曦他做了皇帝,我这个将军从此以后都是有名无实了,可是,你又算什么?他是一国之君,会娶你一个敌国的女人为妻吗?你是百香一族的余孽,你又会嫁给有着灭族之仇的敌国国君吗?哈哈哈哈,便是他真的不顾礼法,抛开世俗眼光娶了你,我倒也想看看,等到你血毒攻心的时候,他是如何惨死在你枕边的。”
沐夜的目光瞬时变得冷冽,冷中又带着些难掩的震惊。
“我可真遗憾啊,十天前没能亲眼目睹你变成了怪物,一剑穿过他宋玄曦的身,一剑穿肠,那场景,一定很壮观吧!我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痛的,你们这样相爱相杀到死,到底是谁可怜呢!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的狰狞,笑的残忍,笑的……叫沐夜心寒。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沐夜的脑海中依稀浮现过一个画面,在高高的废墟之上,一把长剑,横穿过两个人的身体,那一幕,像是一根沾着剧毒的针,狠狠地扎在了沐夜的心尖上。
“沐夜——!”门外传来一道呼喊,沐夜却没有察觉,她的心就在刚刚那一刻像是沉进了一个很深的深潭里,血红色的水将她淹没,叫她几乎窒息。
“沐夜,你,你不要听他胡说!”白泥跑进屋子,她的身后跟了许多人,那些人将沐麟连拖带拉的扯出了门外。
“怪物,你就是个怪物!哈哈哈哈——!可怜,可叹啊!”沐麟几欲疯癫的声音越来越远,后来,承恩也进了屋子,他看着面色惨白双目空洞的沐夜,心痛的红了眸子。
“姐,过去了,都过去了,姐,你瞧,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以后,我们会很好很好的……”沐承恩用力抱着沐夜的身子,白泥也张开大大的手臂,抱着他们两人。沐夜闭上眸子,久久,才回了一个,“嗯。”
夜深了,睡了太久的沐夜,彻夜难眠了,她听见外面敲梆子的声音,却忘了数是几更。
沐夜听到门外有微弱的动静,她试着唤了一声:“云川?”只是说完,心头又不自觉的痛了一下。
云川推门进来,脸上是亦如昨日、前日,每一日的笑容,沐夜想要起身,却被他拦下了。云川走到沐夜的身旁,一只手熟练的搭在了沐夜的脉上。
沐夜的脸上泛起一丝浅笑:“我们相识到现在,不是你伤,就是我伤,完好无恙的时候,太少了。”
云川笑着收回手,看着她的侧脸,将她垂落在耳旁的头发勾好,轻声回道:“以后我们的时间,还很长,从今以后,不会再叫你受伤了。”
沐夜微弯着眸子,将云川抽离的手握住,垂在床边,摇着头说道:“我想看着你安康,看你无忧。”她的弯眸里闪过一丝晶莹,似是为了掩盖那微弱的水光,她迟不敢再抬起眸子。
“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云川将她的手放回被中,沐夜却仍握着不放。云川无奈的只能将手放在她枕边,为她寻了个舒适的姿势。
沐夜闭着眸子,什么都不看,像是思绪也飘了很远。她轻弱到几近于无的声音,说道:“云川,受伤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云川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低下头,藏着唇边的笑意,回道:“我想起,你从墓地将我背回卞园时的情景。”
“为什么会想到那时?”
“因为……”他的手微微紧了一下,眸光澄净无暇,浅笑而道:“那天,你将我背在身上,我的血留在你的背上,从那一刻起,我已无法与你分离了。一直想着,就是死,也要死到一起,所以,便是那时如愿,我倒也无悔了……”
沐夜侧了一下脸,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云川看不到的一侧。
“睡吧……”他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被脚,那夜,真的很寂静,静到,可以听见泪水滴落在枕边的声音。
紫纱帐被夜风撩起,拂过云川那身明黄色的长袍,金丝线绣成的龙在他的身上,几欲腾空而出。龙翔于夜,绕在床边,却只是为了守护身边的某个人……
翌日清晨,侍女走进沐夜的房间时,里面只有叠好的被子,收拾整齐的床铺,还有一纸书信。
她留的信上,简单的只有一句话,六个字:吾去,勿寻,勿念。
云川是在同一天的夜里看到这封信的,那时,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将信收进了怀中,独坐屋中,不语不食不寝,直到次日。战后朝内琐事众多,政务繁忙,云川不负众望,力挽狂澜。
那一年,西皇王朝易主,前太子宋玄曦登基,庆夜第一年,冬,小雪,新帝入住皇城,玄武殿前诵昭:悼百香一族,封墓,举国免赋税一年。
至此,仍没有沐夜半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