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那座荒芜的、萧条的山丘脚下的时候,我才明白马芮说的“看人”是什么意思。远处的天上彩霞满天,近处的却是灰冷的天空,在这灰冷和彩色的交界处,一种绚烂的颜色把它们交融在了一起。
眼前的场景令我感到庄重和肃穆,一种不是痛苦但却令人刻骨的情绪在体内作祟,而且极不安分。我注视着马芮,轻声问:“我们要看的,究竟是谁?”
她不言语,拉着我的手,穿过一排排只有枝桠的杨树,还有一排排静默伫立的墓碑,来到了两个墓碑前,然后停下脚步,我们站定。
刚才的那段路绝对使我永生难忘,不是害怕,不是新奇,更不是厌恶,而是难过和悲怆。走过那一座一座的墓碑,感觉像是走过那些故人各自的一生,踩过落叶的边边角角,穿过每一张照片和每一个名字,不管他们的人生是多么的精彩和传奇,现在,都一个个化为灰烬,在这墓冢中长眠。一个一个的生,一个一个的死,才是这时间亘古不变的规律。
“他们是解少一的爸妈。”马芮这样说。
我惊愕地愣在那里,大脑犹如被重击了一般,脑袋里白光闪过,身体内的寒冷贯穿了每个细胞,天地万物寂静无声。
“你是说……”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出声来,“解少一,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我想,马芮一定不会回答我这类似于白痴一般的问话,可是马芮答道:“嗯,三年前。”
三年前?那是初中,那是初三的时候!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难道,初三真的就是每个人的一道坎吗?大多人为了中考而拼尽全力,而殚精竭虑。我的初三迎来的是父母婚姻的破裂,而更为不幸的,解少一在他最该轻狂张扬的年代,等待的却是失去双亲的痛苦!甚至在他的苦难面前,我的家庭,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鼻子酸的厉害,注视着那两座墓碑,问马芮:“他们……是怎么走的?”
马芮此刻却是我意料之外的平静,她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他没和我说过。”
我缓缓蹲下身去,此时,两座墓碑上的小照片映入我的眼帘。他的父亲,面容严肃,五官和他很像,尤其是有神的眼睛上面的那一道剑眉,刚毅无比,虽然已是中年,却还是显示出了勃勃英气。而他的母亲,面色平和优雅,微微笑着,眼里释放出温柔和慈爱,她在世的时候,一定是位知性美丽的好妻子,和一位善良体贴的好母亲。
我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抚摸这张照片,指尖划过照片的边缘,划过他母亲的眉眼、唇边,眼眶渐渐湿润,“他妈妈,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他爸爸不也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马芮的脸庞,远处的霞光照到她的脸上,使她的脸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我说:“马芮……你看到他这样,很难过对不对?”
她看着我轻笑了一声,道:“顾笛,我是可怜他。”
“只有可怜?”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接着说:“如果他是在麻醉自己,也该麻醉完了,都三年了,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这个道理现在还不懂!”
我回过头来,回想着刚才的情景,以及解少一跳墙头出去的情景,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叹起气来。安静的片刻,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落叶翻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知道,它来自马芮。就在我扭头看她时,她突然“哇”的一声,瞬间大哭起来,身子软绵绵的,成一副无力的状态跪在了地上。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顺着她消瘦的脸颊,落到衣服上、地上。
“马芮……”我用手抓住她的袖子,眼泪也随之滚出眼眶。
“伯父……伯母,对不起,对不起……”她弯着腰,匍匐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在胳膊上,嘴里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声音,不住喃喃道:“伯父,伯母……”
我知道马芮并没有对不起谁,她没有任何的责任和义务去拯救任何人,从她口中说出的“对不起”,不代表她心里真的有惭愧的感情,而是一种无奈,一种发自内心深处无法衡量的深爱。那是她为解少一的遗憾而感到的遗憾,为他的伤心所感到的伤心,为他的身世所感到的痛心。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在体会着另一个人身上最原始、最痛苦、最刻骨的感受,体会他的悲切哀愁。我想,如此的设身处地,如此的感同身受,如此的刻骨铭心,只有在一颗清透无比、纯澈干净,却又包含热情和真挚的心上才会发生,而这颗心,却在另一面绽放着它的刚毅、决绝和勇敢。
直到天边的晚霞消匿,直到深蓝的天幕降临,直到我们擦干了流了太多泪水的眼睛,才开始往回走去。很奇怪,虽然天色已晚,可我心里没有一点恐惧。很快,我们来到了街道上,然后打车回到城里。
在霓虹灯闪烁的路上,晚风吹进车里,我问马芮冷不冷,她摇头说不冷,于是我便没关窗户。车里的电台放着一首歌,那是陈瑞的《白狐》,凄美哀凉的音乐动人心魄。马芮转过脸看着我,脸上又浮现出了她少有的笑容。我说过,她很少笑,但笑起来很美,而且都是发自真心的。在路灯的照射和晚风的轻吹下,她竟有一刻让我觉得,就连周筱婉也比不上她了。
她仰头靠着后座,抬起右手,指指前面的广播器,说:“我最喜欢的歌。”
“嗯。”我点头,“我也喜欢。”
她眼睛瞥向我,淡淡地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李子豪先前指定的地方,那是一家大排档,这里在夏天的夜晚是热闹非凡的,现在是冬天,明显冷清了不少。但人也还不算少,我们去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周筱婉不喜欢在外面,于是李子豪找了一个包间,那里的屋子本就不多,幸好他们去的早,不然我们就不得不在外面吹着冷风吃着饭了。
我们走了过去,推开包厢的门,就看见李子豪和沈鹤正坐在椅子上,沈鹤正在低头玩手机,旁边座位上的李子豪正在跟人打电话,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桌子上摆满了菜肴和啤酒,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蛋糕。
沈鹤见我们进来,便抬起了头,眼睛一直看着我,这令我感到很不自在。马芮简单和沈鹤打了个招呼,就准备拉我走过去,我轻轻拽了拽她,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便明白了。于是我俩坐在了离门最近的位置上。
自从停电那晚过后,沈鹤和王馨怡在一起的消息不径而飞,不仅美术班,几乎全校都知道——在一个停电的晚上,美术7班的美女班长唱了首歌,然后对驰名全校的小画家沈鹤表了白。此情此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们都在道颂女生勇敢和深情之外,也对这两个人的状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打听着。如果说清数一下女生身上的强大功能,其中一个绝对少不了关心八卦和搬弄是非的能力。
坐到椅子上之后我才发现,我给周筱婉带的画落在KTV里了,一时间,我慌了起来。于是赶紧给解少一打电话,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就答道:“你的东西我带来了,很快就到了。”我这才安下心来。
“你头上……好了么?”对面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不敢抬头,更不敢看他,只是点了点头,勉强笑笑,道:“好了。”
“那晚,对不起。”
我心里一颤,但还是说道:“没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怪你。”隔了一会儿,我又补充道:“我还要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出来。”
“来,让我看看。”马芮放下正在玩的手机,把我的头摆过来,撩起我左边的头发,瞄了一眼道:“结痂了。”然后又重新靠在椅子上,像是从不曾加入这场谈话一样,若无其事地玩起手机来。
我心里不禁嗔怪马芮让我们之间的气氛更加尴尬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说给沈鹤听的。可是话说回来,这关沈鹤的事吗?我心里对自己也懊恼起来,似乎在我身上,什么事也做不好——不敢去争取自己的所爱,却又对对方的所作所为感到气愤和无奈。和马芮比起来,我简直太不堪了,这样想着,似乎又有点心理平衡:我这样的人,大概也不配得到更好的对待吧?
“都过来啦?可是哪,寿星还没到呢。”李子豪放下手机,说了声。
这时,门开了,解少一走了进来。他手里抱着我的东西,看到我后递给了我,对于马芮,他始终没有看一眼。我下意识地按了按马芮的手,她的表情倒是平静的很。
“快,快,解少,坐过来坐过来!”李子豪招手叫道。
解少一舔舔嘴唇,指指李子豪旁边,“那儿?”
“对啊。”
解少一笑了一声:“我坐那儿等会寿星坐哪儿?你身边坐两个男的总不太好吧。”这话说的李子豪愣住了,他转念一想,明白过来,随即笑了:“还是兄弟你深明大义啊!”解少一挨着马芮坐了下来,动作神态自然的很,在他脸上似乎找不到一丁点下午发生的事的影子。
“周筱婉还没到?”解少一问。
“嗯。”李子豪闷闷地回答了一声。
“怎么还不过来?”
“她去接她妹妹了,那小不点要一块过来。”
“什么?”解少一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我怎么不知道周筱婉还有个妹妹?”
李子豪白了他一眼,“她小姨家的。”
说起她小姨,我倒是有点印象,我初次见周筱婉时,在我们的楼下,就是她小姨和她一起回去的。她小姨年轻有活力,还同妈妈打了招呼,可自此之后,我也没再见过她了。
正说着,一阵推门声,我们都扭头看过去。果然是周筱婉,她的右手边上站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可爱漂亮,闪着大大的眼睛,嘴角挂着笑,新奇快乐地望着我们这一屋子的人,丝毫不羞涩和胆怯。
“呀,我们的寿星可算是到了。”解少一歪着脑袋调侃道。
“你还知道来呀!”马芮斜着眼睛佯装生气。
我笑笑,说:“你可真是姗姗来迟。”
小姑娘听到接二连三的“指责”,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抬起脑袋看向她姐姐。周筱婉挂着笑,故作委屈地对她说:“看,姐姐因为去接你,所以迟到啦,还遭受了这群人的批评。不让你来吧你还非来,这次知道闯祸了吧?”
小姑娘眨眨眼睛,我以为她要伤心了,没想到,她一转头便换上了一副甜甜的笑脸,瞅着我们大家说:“我知道,哥哥姐姐们才没生你的气呢,你少骗我,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这话说的大家都笑了,刚才的古怪气氛也没有了,我心里暗暗感谢这个小丫头的到来,说不定,今天晚上有了她在,会避免好多不必要的尴尬状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