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韩战争结束。
前线阵亡将士的尸骨陆陆续续的被运回新郑城,亲人们伏尸痛哭,招魂的白帆遍布大街小巷,冥钱散的犹如鹅毛大雪,令人错觉是不是冬天又回来了?
如果算的没错,今年是戊午年,公元前243年。以手支颐的青尘如是想。时间过得真快,这么快卫庄就走了近一载了。
他们是丙辰年(公元前245年)秋成的亲。那个时候自己才勉强能化回人形,每天只能维持三个时辰的人类形态。她本以为卫庄不会再对这个样子的自己留有任何情愫,****有别,确实也不应该在一起。
当时的青尘已决心做卫庄的宠物,陪伴他直至他死亡。
虽然,由于卫庄吸食了青尘的血液,他的寿命将变得比普通人类更长……青尘陪伴卫庄的时间,会比她原先预计的要更久一点,没有意外的话,可能是两百年,三百年……或者更久……但卫庄本人是不知道的,青尘没打算要说,身为上古神祗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长生不老事实上并没有人类想象的那么好。
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个世界向来很公平,不公平的是社会!
丁已年(公元前244年)夏末,卫庄以卫敬之名领兵出征。那个时候青尘恰巧有了身孕,卫庄知道。
这场战,卫庄本不愿去打,奈何韩非……算是苦苦相求吧……卫庄忆起年少时的梦想,在入鬼谷前的,是要和韩非张良一起建立新的政治,新的国家,一个能让韩国子民过上昭王在位时小康生活的国家,一个使六国忌惮不敢随意践踏的国家。
所以,最后,他答应了。
青尘本来是要跟着去的,都变回狐狸躲到卫庄的行李里面去了……
她没有身孕的话,卫庄一定会带她去,然她有身孕,即使是以狐狸的身份跟在他身边,他也是绝不许的!
那一刻,卫庄意识到所谓的牵挂已不知何时在他的心里枝繁叶茂。他再也不复从前的他,他似乎比师哥更早的败在了感情之上。
——原来不只是想利用感情把这头狐狸牢牢拴在自己身边,是自己早就放不下她。
对于卫庄不让自己跟着上战场的做法,被从行李里揪出来的狐狸身的青尘,低头用爪子摸着肚子作委屈状:“我不要了,也不造生出来会是个什么东西!”
“你敢——”卫庄冷气大开。
这是他们之间最近也是最后一次谈话。
韩非终于不再瞒她有关卫庄……不对,是卫敬,是卫敬可能战死的事。知道卫敬就是卫庄的,唯有自己,身为他妻子的自己!
是卫庄的妻子,不是卫敬!
虽说,成亲时,卫庄用的是卫敬的名义。小家子气点的女人,恐怕是会计较的,好在,青尘不是。她不在乎卫庄以什么样的理由用什么样的名义娶她,她只要他是他就好。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素白的丧服,是韩非命人送来的,韩非在府内给卫敬设置了灵堂,摆放了里面只有衣冠的棺材。
韩非终于不再瞒她,卫敬死了的事。因为前线卫敬军中活着回来的军官,肯定了这件事,整个新郑,整个韩国都知道了!怎么可能还瞒的住?她又不傻。
街上,冥钱遍地都是。
打战就是要死人的,是人总会死的,有什么好难过的?人类的感情真是奇怪。
青尘站了起来,袖拂过桌案上的丧服,丧服燃起幽蓝色火焰,她嘴角满意的一勾,径直去了灵堂,一把火,整个灵堂通蓝一片,火舌汹涌,壮丽非常。
韩非以为她是伤心过度,劝她节哀。府里的老人们劝她哭出来,不要强忍着会伤身子不利于腹中的胎儿。
“哭?我哭什么?我为何要为卫敬哭?”
卫敬不是卫庄,死了的是卫敬不是卫庄!青尘开始像小家子气的女人般计较了,即使明明知道卫敬是卫庄的化名,卫敬就是卫庄!
“卫敬是谁?本君不认识。”
青尘在众人同情的眼光中拂袖而去。天生口吃的韩非更是有口难言……
等过段时间,卫夫人的心情平复了,再……
韩非望了一眼仍燃着幽蓝色火焰的灵堂。这火,一点都不热,冰冷彻骨;这火,只毁去凡关这灵堂的一切,却不向外蔓延……
等过段时间,卫夫人的心情平复了,再重设灵堂,祭奠卫敬将军吧。
朝中,姬无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本来一口咬定卫敬勾结外敌,叛国欺君,现在却改口在父王面前说一切都是误会。亲自洗去了卫敬的罪名。
是迫于张相国铁证的压力吗?
七日后,青尘临盆了。
御医对韩非道:“卫夫人恐是伤心过度,所以才……”
——早产!
简单说,就是这样。
早产就早产了,母子平安就好。
但青尘生了一天一夜都没能把孩子生出来。
稳婆请示韩非:“这胎胎位不正,公子,您看,卫夫人这胎是要保大还是保小?”
韩非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他毕竟不是青尘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生产中的青尘对此浑不所知,紧咬着牙关,苍白的嘴唇上血痕累累。
你妹的就不能剖腹产吗!
如果卫庄在,青尘兴许会撒娇大喊道:“小庄,我要剖腹产!”
但他不在,你要她向谁去撒娇?
青尘疼得麻木,双眼所见也跟着渐渐模糊起来……
她不知是真是假,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卫庄。
卫庄把她抱入怀中,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冰色的眸子无比温柔,温柔的叫青尘难以置信。
小庄,是你吗?青尘朝卫庄伸出手去,想摸一摸他的脸以验真假……
手,自己的手却从卫庄的面颊上穿了过去,他整个人变得透明,讨厌的阳光穿过变得透明的卫庄照在青尘伸出去的掌心——空空的!
除了抓不住的阳光,一无所有。
哒——
青尘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婢女惊呼:“公子,卫夫人昏过去了!”
顿时,房内乱做一团。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青尘手上的灵犀戒指已经彻底从金色变成了银色。
银色,象征死亡。
韩非知晓不能再犹豫,遂对稳婆道:“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孩子。”
这是卫敬唯一的骨血。
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而言,传宗接待是极为重要的。女人,在多数人眼里不过是工具。
稳婆遵照公子韩非的指示,不再顾及已经昏迷过去了的,孩子的母亲。
孩子先出来的是脚,最后出来的是头。
“谢天谢地,这苦命的孩子总算是给保住了。”稳婆笑着把孩子裹进襁褓里,正想用毛巾给孩子擦一擦脸时……
这……稳婆双目圆睁,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了,婆婆。”婢女凑上前来,惊呼捂嘴。
“这孩子,这孩子怎么有耳朵啊!”
——产房里霎时惊乱开来!
孩子有耳朵不是很正常的吗?没耳朵才奇怪吧?
屋外的人不明所以。
孩子的娘亲在喧闹声中悠悠转醒,无力的半睁开眼睛,启唇想要开口问:生出来了没呀……
便见着稳婆以及一众婢女慌慌张张的跑出屋去,手里好像还抱着个小东西。
不会真生了头狐狸吧?
孩子,不会被人当妖怪处理吧?
啊,我必须起来——
青尘血色的眸子变得猩红发亮,她咬牙从床上支撑起身体,额上汗珠不停地浮出,顺着她脸颊滚落,下身更是整个犹如被撕裂般疼痛难忍,血还在不停地流……
稳婆婢女们都只注意到了长着一对兽耳的孩子不可思议,这到底是怪胎还是妖孽?经验丰富的稳婆以前也接生过长着两条手臂的,身子连在一起的婴孩,但长兽耳的还是头一遭!
谁都没有注意到孩子的母亲还活着!
一个人影疏忽晃过着急向外奔走的人群,一个清冷嘶哑的声音在人前响起:“尔等回禀公子,公子恩德,小女感激不尽。如今孩子已生,我母子不便在此处继续叨扰,就此告辞。”
稳婆楞一楞神,这才发觉手中的孩子已经在眼前人手中了!孩子的母亲青尘还活着——是母子平安。
刚想庆喜,母子平安。
眼前人,青尘已抱着孩子飘然而去,一袭白衣上满是鲜红刺目的血液,风中飞扬的发丝如雪一样洁白,她的侧脸,苍白到毫无一点血色……
可为何这样的人,会给他们这等普通人一种如见天仙般的感觉?
大概是孩子的母亲本就生得出尘绝世,乃怕是此种病态也不能使其减少分毫,却更显我见犹怜。稳婆眯着老花眼睛这样想,不管生出来的孩子什么样,母亲就是母亲,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她是怕自己这个孩子被人当做怪物吧!
真是个苦命的女人。稳婆用衣角擦了擦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叹声:这女人啊,有几个是不苦命的呢?
青尘抱着孩子回到卫氏旧宅,她和卫庄原先住的房子里,把孩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早就准备好的婴儿床里……
扑通,青尘晕倒在地。
消耗了太多精力的她,本就体虚的她,又变回了一头狐狸。
婴儿床里的孩子似有所感知,哇哇的哭了起来……
可有谁会来应呢?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他和他的狐狸娘亲。
鲜红的血迹从屋外到屋内拖了长长的一条,在地上,慢慢的干涸凝固,从鲜红色渐渐变为暗红色……
可有谁会注意到呢?
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只有一个长兽耳的婴孩和一头在婴儿床旁边昏迷的狐狸。
究竟,到底,有谁,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