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长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广场对面公安厅的金色大楼。他似乎忘记了时间，也全然不顾这刺骨的寒冷。也许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也许只过了几分钟。他眉头紧锁，在那平静的外表下，他的内心激烈的争斗着，他知道自己在做着正确的事情，而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确信无疑，无论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他都将坦然地去面对。他看了一下时间，正了正衣帽，然后站起身来，径直的穿过广场，向大楼走去。
这时，太阳出现在广场东边的大楼上空。金灿灿的的阳光缓缓的洒在广场上，为这寒冷的早晨带来了一丝温暖。但他无暇顾及这一切，继续快步向前走着，直到一条宽阔的马路挡在他面前。他无奈的停下来，焦急的等待着绿灯。在马路对面，几辆警车一个接一个的从省公安厅的大门里驶出来，还有陆续进进出出的穿着制服的警察。他看着信号灯由红变绿，赶紧快速的穿过人行横道。刚走到对面， 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然后又放慢速度，回过头来冲他腼腆地笑了一下。他也呆板的回以微笑，算是原谅了他的莽撞。这一幕大概被两个赶着上班的警察注意到了，他们朝他看了一眼，相互说着话，从大门走进去。他收敛起笑容，很快又恢复他严肃而平静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进大门。
省公安厅的办公大楼威严地矗立在他面前，彰显着永恒的正义之气。这座带有俄罗斯风格的六层大楼建于上个世纪50年代，历经经数十年沧桑而显得有些陈旧，尤其在现代化摩天大楼盛行的今天，这种老式建筑已十分少见。也许多年之后，它将成为历史遗迹。悬挂在前门正上方的国徽，显然是这座大楼最醒目的地方，金光闪闪而令人肃然起敬。他再次正了正衣帽，走上台阶，推开沉重的黑漆木门，走进大楼。
他穿过空荡荡的大厅，径直走向前台。接待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听见有人走过来了，她抬起头看了一眼。
“你好！我来自乌西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我叫张平，这是我的证件。”他郑重地介绍着自己，并出示他的警官证。
她仔细地看了他的证件，很有礼貌地说道：“你好！张警官，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你们刑侦处的郑处长，麻烦你通报一下。”他急切地说。
“你有预约吗？”
“没有。”
“那你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只见她在那里寻找着电话号码，嘴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像是找见了，她拿起话筒，拨出号码。
“请问是刑侦处吗？我是大厅接待员小梁，我有事要找一下郑处长。”
“郑处长出差去了啊！那你知道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奥，没什么事，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吧，谢谢你啊！”
“Bye-bye！”
她挂断电话，面无表情地说道：“郑处长出差还没回来，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他看起来十分失望，想了一会儿后，他再次恳请着说道：“这事情非常急，不可能等到明天，你能不能把他的手机号给我，我在电话中跟他说。”
“这恐怕不行，领导的手机号码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她态度明确的答道。
“请问姑娘贵姓？”
“免贵姓梁。”
“好的，梁警官，你听着，这件事情关系重大，而且非常紧急，我必须亲自告诉郑处长，你明白吗？”他的语气很坚定，但十分客气。
“不是给你说了不行吗！”她有些不耐烦。
“姑娘，我该怎么说，你才肯把他的电话给我。”他再一次的恳请道，语气显得十分焦急。
“你就不要为难我了，我实在是不能给你，这是规定，请你理解。”她再次拒绝道。
“怎么了？小梁。”这时从旁边走过来一位高个子的女警官，她留着短发， 有一副孩子般漂亮的脸蛋，虽然脸颊上有少许雀斑，但总体上看起来端庄而迷人。
看见她走过来，那位接待员像遇到救星似得赶紧说道：“叶警官，你来的正好，这个人非要让我把郑处长的手机号码给他，你说这怎么行啊！”
听完了接待员小梁的抱怨，她转而面向他：“这位警官，你找郑处长有事吗？”
“是的，事情非常重要，我本来想当面说，但是她说郑处长出差去了，我就想打电话亲自告诉他。”
她微微一笑，然后对着那位女接待说道：“好了，小梁，你去忙你的吧，他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他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位叶警官，一脸的茫然，同时有心生一线希望。
“张警官，你要见郑处长，就跟我走吧。”她莞尔一笑，优雅地摆了一下头，示意他跟着她。
“谢谢你啊！叶警官。”那位接待员在他们身后喊道。
他跟着她走上楼梯，木制的扶手和栏杆，水磨石的台阶，楼梯很宽，旁边的墙漆是深红色的，在楼梯拐角处的墙上挂着“人民警察为人民”的标语。
“张警官是那个分局的？”她随口问道，以摆脱尴尬的局面。”
“我是乌西市局刑警大队的。”他有些紧张地答道。
“就你一个吗？怎么没见你们林队长来？”
“噢，他有事，就让我一个人来。”
她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刚毕业时就分在乌西市局刑警大队，那时候队长还是老李，他人挺好的，只是后来退了。”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遗憾。
“我以前在梅江市局，两年前才调到乌西的。”
“你老家是梅江的？”
“是的，我是边城人。”
“那你一定听说杨雪案了吧？就是那个被吊死的姑娘。”说话时 ，她仔细的端详着他。
“是的，那姑娘真可怜。”她注意到他说话时，右眼下方的肌肉轻微的动了一下。
“我还听说，那个畏罪自杀的男孩是被冤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看到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案子都已经结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平静地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的悲伤。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三楼，她把他引到一处面对面摆放着三排沙发的地方，中间是一张巨大的木质茶几，上面放着报纸和烟灰缸。
“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郑处长这会儿正在路上，他来了后，我会过来叫你。那里有报纸，要喝水的话，饮水机下面的柜子里有杯子。”
“真是麻烦你了。”他笑着向她致谢。
“没事的，不用客气。”她也不好意思的笑了，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说完便转身离去。
他在靠近过道的沙发上坐下来。在他对面，坐着一对中年夫妻。他们正在低头说着什么，旁边靠里坐着一个年轻的警察。那人不停地在抽烟，看起来非常焦急。整个休息区看起来十分宽敞，右边正面墙上悬挂着巨幅的山水画，色调淡淡得。对面墙上则挂着一幅字，是用他辨认不出的行草书写的。他拿起茶几上今天的《法制报》，来回翻阅着，寻找着关于杨雪案的报道，终于在第四版的左下方，他看到了小小的标题《白衣少女案告破，前男友畏罪自杀》。报道的篇幅十分简短，都是人们已经熟知的信息，而对于公众的猜测和质疑，警方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完全是在敷衍了事。
他放下报纸，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双手抹过自己的脸庞，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他扭头看着他那一杠三花的肩章，意识到自己是在拿他的警察事业在做赌注。但是想想那些已经蒙冤死去的人，他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即使他为此丢掉性命，他相信他的家人也会理解他的。
他看一下手表，已经9点多了，那位郑处长也应该到了。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在不停地抽烟的年轻人，突然将烟掐灭，然后起身离去，他匆匆下楼时差点迎面撞上另一个警察，那人的年龄在五十上下，中等身材，从他的肩章上镶着的国徽可以看出他是一名高级警官。他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在乎，和他一起上来的年轻警官则显得有些生气，他朝那个年轻人抱怨道：
“你这人真是的，走路连看都不看！”那个年轻人没理会他，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哪个部门的，真是没有教养！”年轻的警官不满的大声喊着。
“算了，年轻人吗。”年长的警官安慰着说，他面色凝重，好像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
他看着那两人朝右边走去，然后他们像是在说着什么，接着那位年轻的警官推开门进到左边一个房间里，而年长的那位警官则一直走到尽头，最后拐向了右边。他正琢磨着那位高级警官是不是郑处长时，从左边那个房间出来一个人，正是那位漂亮的叶警官。
她向他走过来，笑着说：“是不是等的都不耐烦了，郑处长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在厅长那里汇报工作，走，我带你去他的办公室。”他跟着她向前走，然后向左转，一直到走廊尽头，他看见一个门上面写着“刑侦处长办公室”。她推开门，他跟着她走进去。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告诉他一声，最多几分钟。”她离开时，又冲他笑了一下。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开始有些喜欢这位叶警官了。
郑处长没有敲门，就直接走进厅长办公室。 厅长看见他沉着脸，一副憔悴的样子，于是就关切地问道： “老郑，事情处理得怎样了？”
“唉———！别提了。”郑处长有气无力地答道，慢慢地走到饮水机跟前，拿起杯子先接了些开水，再和着凉水一口气喝完，然后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见他这个样子，厅长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并帮他点着，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我看了今天的报纸，也大概知道了。”厅长开口说道。
“他们找了一个孩子当替死鬼，这帮畜生！”他愤恨的骂道。
“不过那个孩子确实是上吊自杀的，他在遗书里交代了全部的犯罪事实。”他抽了一口烟，继续说道： “当然，他肯定是受到了要挟。他们还找来了两个目击证人，他娘的！还真做的天衣无缝。”
“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厅长接着问他。
“能怎么办呢？又没有证据-----我，我就是觉得不甘心！我觉得窝能啊！”他抖动着手臂，情绪十分激动。
“你看你，别这样吗。”厅长握着他的手臂，安慰着他。
“这么多年，十几条人命，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就别再为难自己了。”厅长正说着，听见有人在敲门。
“请进！” 推开门进来的是老郑的外甥女叶婷。
“周叔叔！”她笑着问候道。然后看见一旁表情严肃的舅舅，大声说道：“舅舅，你看你一回来就板着张脸，到底是谁惹你了。”
“你这丫头！”他勉强地笑着，她的到来的确让他放松了许多。
“是这样的，有个从乌西市局来的张警官，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我觉得可能和杨雪案有关。”她故作淡定的说道，语气十分郑重。
“他在哪儿？”郑处长急忙问道，刚才那副沮丧的神情完全不见了。
“我让他在你办公室等着。”她答道。
“你怎么不早说！”他生气的埋怨着，然后站起身来对旁边的周厅长说：“老周，你要一起去吗？”
“算了，你去就行了，我还有事。”厅长目送着老郑离开办公室，然后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他坐着那里，打量着这间办公室。在对面靠墙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层层的书籍，除了刑侦方面的，还有许多心理学，文学，历史方面的图书。左边靠窗是办公的地方，精致的木椅和做工考究的办工桌，桌上摆放着的一个关老爷的青铜雕塑十分引人注目。正对着办公桌，在右边靠近门的墙上，悬挂着一面面的锦旗和奖状。地板是木制的，由于年代久远，上面已是痕迹斑斑。
门开了，进来的是刚才他在楼梯口看见的那位老警官，后面跟着的是叶警官，她在身后闭上门，然后向他做着介绍：“张警官，这位就是你要找的郑处长。”
他急忙站起身来，伸出右手，激动的说：“你好！郑处长。”
郑处长紧紧握住他的手，热情的寒暄道：“你好啊！年轻人，叫我老郑就行。”说完就掏出烟盒，递给他一只烟，并从右边口袋拿出打火机。
“谢谢！不用了，我不抽烟。”他腼腆的说着，眼睛快速地看了一下旁边的叶警官。
“奥！不抽烟好啊！哈哈！”郑处长笑着说，将拿出的烟又重新放回烟盒。
“来，咱们坐下说。”他将年轻人拉着坐在沙发上，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年轻人看了一下郑处长，又看看旁边站着的叶警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郑处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解释道：“你不用担心，她是我外甥女，你可以相信她。”
“噢，是这样啊。”他不好意思的笑着说，看着一旁的叶警官。她避开他的眼神，面露羞涩的微笑着，看起来楚楚动人。
“听小叶说，你找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郑处长急切地说。
“那我就直接说了。”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郑处长，又看了一下站着旁边的叶警官，然后继续说道：“关于杨雪一案，我能证明那个男孩是被冤枉的。”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前面的地板。
“------是吗？”郑处长似乎不敢相信。
年轻人肯定的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在他们结案之前提出来？也许那个孩子就不会冤死了。”郑处长急忙问道。
“说实在的，那孩子和我很熟，他家离我家很近，我也想帮他。但是，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自从那个姑娘被杀后，他完全崩溃了。我去他家看他时，他根本不想见我，整天不吃不喝的，唉-----。再后来，县里的警察就找来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他了。第二天的晚上，也就是前天，那孩子就上吊自杀了。”他说完话，沉浸在痛苦之中，许久没有开口。
“你也不要太自责了。”看见他这样，叶警官在一旁安慰着说。
“你刚才不是说你能证明那个孩子是被冤枉的，快点说说是怎么回事？”郑处长催促道。 “案发当晚，就是那个姑娘被杀的那天晚上。大概10点左右，小阳，就是那孩子，给我手机打了两个电话。我当时正在执行任务，所有没听见。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给小阳他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爸爸，他说小阳是因为担心杨雪有麻烦，才打电话找我。他爸爸说杨雪从前一天下午到那天晚上就一直没有回家，小阳担心她可能出事了。我问他小阳这会儿在哪里，他爸爸说是去杨雪家了。打完电话后，我向局里请了个假，就赶紧开车往回赶，到小阳家时，都已经夜里12点半了。他爸爸说小阳还没有回家，可能还在杨雪家里。于是我又赶到杨雪家，小阳确实还在哪里，大冷的天，一个人在那里焦急的来回走着。小阳跟我说，他和杨雪一起吃了晚饭，之后他们吵了一架。他后来又给杨雪打了几个电话，但杨雪一直没接。那天夜里，小阳去宾馆找杨雪，但每次都被保安轰了出来，所以才打电话找我帮忙。然后我和小阳一起赶往芬河宾馆。宾馆的前台接待刚开始拒承认见过杨雪，我苦苦说了半天，她才说出杨雪在308房间里。于是我们就赶到308房间，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小阳敲了门，开门的正是杨雪。她当时只穿了一件睡衣，看起来非常生气，但说话时态度很好。她说她很好，明天一大早就会回家，让小阳不要为她担心，说完就把门关上了。我劝说着小阳离开酒店，小阳的爸妈当时已经睡下了，我就把他带到我家里，并安慰着他直到他睡着了。我在凌晨5；30的时候离开家，开车返回乌西。在此之前，我确信他一直在睡觉，哪儿也没去。” 他叙述得言简意赅，没有半点遗漏，也无丝毫的拖沓，这些话显然已在他心里重复了无数遍。他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目光深沉而坚定。
“验尸报告上说，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在夜里1点到2点之间，按照你所说的，小阳就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
郑处长思索着，然后突然站起身来，激动的大声说道：
“张警官，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
“对了，只知道你姓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他又笑着问道。
“我叫张平，平凡的平。”
“应该说是路见不平的平，你说是不是啊！小叶。”郑处长兴奋地说着，他们两个也同时笑了。
“好了，今天这件事非常重要，你们都不准随便说出去，听见了吗！小叶。”郑处长严肃地声明道。
“我知道，你放心吧。”小叶应声答道。
“我去告诉老周，准备重新彻查杨雪一案。张警官 ，你先回乌西，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该干啥就干啥，需要作证的时候，我会去通知你。”
这时候，张警官突然站起来，郑重地恳请道。“郑处长，如果要彻查此案，我一定要参加，请你答应我。”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就算你一个，你回去后等我通知。小叶，你去送一下张警官。”
“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烦了。”他急忙推辞道。
“没事儿，走吧。”她笑着说，并顺手打开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