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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真龙(2)

龙相无糖不欢,见了甜的就要。接过糖葫芦,他先在顶端的红山楂上舔了一口,舔过之后反应过来了,连忙把糖葫芦向上一送,险些杵到丫丫的下巴上。丫丫会意,低头张口咬下了第一枚大山楂,然后鼓着腮帮子回到了角落里慢慢咀嚼。

龙相晃着脑袋咬下了第二枚大山楂,咬下之后一转脸,这才发现自己又漏了一个人。于是从嘴里把糖汁淋漓的大山楂掏出来,隔着桌子欠身喂向了露生。

露生皱着眉头躲了一下,没躲开,只好张嘴接住了这一口食,“恶心!”

龙相向后坐了回去,理直气壮地反驳,“我又没病!”

紧接着他把手里那沓单子往桌子上一拍,“这些破房子破地,加上地库里的黄金,我看凑他个三四百万不成问题。行,够了。”

露生听了这话,忽然感觉他话里有话,口风不对,“够了?干什么够了?”

龙相干脆利落地答道:“招兵买马!”

露生向后一靠,瞪着龙相半晌没出声。而龙相念念有词地动了一会儿嘴唇,末了自言自语道:“那帮老王八蛋,一人给十万也就够了。”

紧接着他抬头面对了露生,显出了兴致勃勃的模样,“哎,自从赵大傻子上西天之后,现在外面那帮人全哑巴了!我的宗旨是这样:你要是跟我呢,我给你钱;你要是不跟我呢,那我就让你做大傻子第二!反正现在也没人敢轻举妄动了,我打你,我有援兵,你呢?你老哥一个,有人愿意为了你得罪我吗?是不是?我一边把这帮人收拾老实了,一边自己招兵。他们的兵,饷钱是每月七块,一层一层地发下去,到了小兵手里,兴许连三四块都没有;我给十块,说十块就十块,绝对不克扣,你看有没有人跟我干!”

说到这里,他心旷神怡地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微笑,“等到把这地方占住了,我就向北京政府要个委任状,让他们封我个官儿当。不为别的,就为了要个名,名正言顺嘛。然后我继续往东打,打着打着就到北京了。到了那个时候,北京城外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我穿着陆海空三军大元帅服,一步一步地走到总统府去——哎,露生,从城门口到总统府,路远不远?”

露生冷哼了一声,“早点儿出发,天黑之前应该能走到。”

龙相深深地一点头,“这样的话,那我还是坐汽车吧,我还没坐过汽车呢。”

“慢慢走呗,着什么急。”

“不好,我嫌累,而且走到半路饿了怎么办?”

“饿了你就吃。”

“我上哪儿吃去?”

“到时候我也去,我给你扛着桌子椅子,丫丫给你拎着点心水壶,你可以坐着吃,也可以边走边吃。咱们再把你小时候用的那个红漆大马桶带上,别说吃,拉的问题都解决了。”

龙相终于听出了他的讥讽之意,于是一跃而起扑向了他,一指甲抠掉了他脸上的血痂。

露生总觉得龙相不至于真疯到要变卖家产去练兵,然而不出几天的工夫,他真把龙宅的地库打开了。

这地库顾名思义,是个地下仓库。若是龙相不说,旁人,包括露生,都不知道龙家还有这样一个隐秘的所在。地库里没别的,只有黄金,金条、金砖、金块子。

地库的门开在龙镇守使生前使用过的那张大罗汉床下。库门一开,立刻就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将黄金一批一批地运了走。露生越想越觉得这是徐参谋长在捣鬼,可又无论如何阻拦不住,急得嘴上发出了一个大血泡。到了最后他索性跑到龙相面前,直通通地开口说道:“你给我一笔钱。”

龙相很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换了说法:“你现在有得是钱,给我十万。”

龙相双手叉腰,仰着脸问他:“你要钱干什么?”

“我一无所有,就是想要,你给不给?”

龙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给是行,可我不能给你十万,十万太多了,你要钱又没正经的用处,我给你五万吧。”

露生一点头,对他伸出手,“五万就五万。金银太重,我要钞票,你给我英镑吧。现在就给,我知道城里有地方换外国钱。”

龙相不置可否地一点头,不出几个小时的工夫,捆扎成沓的几千英镑便真到了露生的手中。露生把英镑很妥善地放进了自己的皮箱里,心想:如果龙相将来真是作死作到绝境了,那么自己凭着这一笔钱,也能让他免受饥寒;他若是无需自己的帮助,那更好了,自己身强体健又有钱,何等自由,哪里不能去?一旦龙相胡闹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自己干脆带着丫丫走,反正他知道丫丫肯定是愿意的。到时候两个人组建一个小家庭,双方都是年轻和气的,做什么都是有商有量的,多么好。

每次想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想了。不是因为这个前景不够美好,而是在他和这美好前景之间,还隔着一个人,满树才。

上个月他在一张来自华北的新闻报纸上,第一次看到了满树才的真容。那报纸印得模糊,上面的一切人物都是面目不清的,包括满树才。露生只能看出他仿佛是很魁梧,并且丝毫没有老态。

他无法把这个仇人放下,若无其事地自去过好日子。

露生一有机会就要劝龙相收心回家,不要再做君临天下的春秋大梦,因为他实在是“望之不似人君”。龙相的对策是完全不听,有的时候被他吵烦了,就顺手打他一下泄愤。露生脸上那处红点子似的血痂大概是很引了他的注目,一天至少要被他抠破一回。露生忍着疼痛继续劝,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龙相依旧是早出晚归,甚至是出而不归;露生脸上则是落了个浅褐色的小痣——它本应是一点疤痕,可经了龙相日复一日的摧残,总不能自然地愈合,所以最后变了颜色,成了个泪痣一样的褐色点子。

疤痕变了颜色,露生的思想也跟着疤痕一起有了变化。因为出乎他的意料,龙相居然真把队伍扩充起来了,徐参谋长也并没有实施什么阴谋活动。宛如真有神佛护体一般,龙相像愣头青一样四处地跑,甚至单枪匹马地就敢往那些“老王八蛋”的地盘里闯,大模大样地和对方谈判。而“老王八蛋”不知是受了那十万块钱的诱惑,还是真佩服了少爷,居然统一和蔼可亲起来,把已经放倒的龙字大旗又重新扛上了肩膀。

当然,也有硬是不肯扛的,那没办法,就只有开战。对于龙相的军事才能,露生是一点也不看好,可龙相的确是把仗都打赢了,并且再没挂彩——全须全尾地出去,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及至过完新年,徐参谋长派人去了一趟北京,不知道是经过了怎样的活动,总之,给龙相弄回了一张委任状。

这委任状的面积,足有一平方尺之大。纸上大字漆黑油亮,乃是“今委任龙相为第二十三师师长兼京汉线护路总司令”。落款处的大总统签名,更证明此委任状乃是十足真金。而除了大总统的签名之外,还有层层叠叠的好几枚大红印,依稀可见是总统府与陆军部的印章。

徐参谋长像个押对了宝的大赢家,笑盈盈地送来了委任状,又笑盈盈地告辞离去。龙相穿着一身簇新的鸦青色绸缎裤褂,歪斜着坐在一把太师椅里。单手拿着委任状看了看,他向后一递,给了丫丫。

丫丫拿了委任状,横挪一步到了露生身边,和他低了头一起看。丫丫对于文字,素来是一个一个地认,认到最后,她用手在那乌黑笔迹上轻轻摸了摸,然后小声笑道:“这就是大总统写的字呀?”紧接着她对龙相说道:“一会儿我拿去给婶婶瞧瞧,好不好?放到过去,这就算是圣旨了吧?”

龙相嗤笑了一声,没回头,也没言语。衣服的颜色深,衬得他整个人雪白雪白,比衣服还崭新。

露生接过委任状,对这上面的文字做了一番分析。师长二字是没问题的,龙相目前手里的确是有兵,担得起这“师长”二字;京汉线护路总司令也没问题,因为龙家地盘上的确是有一段铁路,而这段铁路也的确是京汉线的一部分。这是一张顺水推舟的委任状。北京政府只付出了这么一大张好纸以及些许笔墨;龙相则是得到了一个名分。正如他先前所希望的一样,如今他“名正言顺”了。

露生把委任状给了丫丫,让她把它拿去给黄妈看。等丫丫欢欢喜喜地小跑着出去了,他站在龙相身后,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忽然有些脸红。

颇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最后他讪讪地清了清喉咙,开了口,“哎,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

龙相依然不回头,但是嘴里噗地出了一声,露生猜他是向前喷了唾沫星子。

抬起一只手轻轻搭上龙相的头顶,露生将手指穿过他的短发,用指肚揉了揉他的龙角,“往后我不劝你了,既然你真有这方面的才能,那就敞开了干吧!”

龙相像是出了神,任着他摸,并不回答。

这时,丫丫咚咚咚地跑了回来。两只手捧着那张委任状,她对着龙相和露生笑道:“婶婶说,要拿个玻璃框子把它镶起来挂到墙上去,这真是和圣旨一样的,挂起来能辟邪呢。”

龙相对着丫丫一招手,把丫丫招到了面前。然后从丫丫手中抽出了那张委任状,他用手指捏住上缘中央一点,慢条斯理地向下一撕。只听哧的一声轻响,委任状已经成了两半。

丫丫惊叫了一声,犹犹豫豫地想要伸手去抢。而龙相把两半委任状叠在一起,又是一撕。

然后将四张纸片丢进了身旁的火盆里,他对着丫丫一瞪眼睛,“什么狗屁圣旨!又不是我写的,怎么能叫圣旨?”

丫丫一声不吭,立刻后退两步,横挪两步,避到角落里去了。

龙相不需要听众,自顾自地继续说:“谁稀罕他们的委任状!我不过是向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知道天下有了我龙相这一号!我现在有军队有地盘,我用他们委任?我知道他们谁是谁?笑话!再看看你们,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丫丫是个妇道人家,我就不说什么了;露生,你天天读书,天天给我讲道理,天天对我充大哥,结果呢?幸亏我英明神武,不听你那套胡话。我要是听了你的,这辈子就窝在这里当乡绅了!”

说完这话,他回身就是一拳,正捣在了露生的小肚子上。露生疼得一弯腰,半晌说不出话来——说得出话他也不想说,因为龙相像是被那张委任状刺激到了,现在明显是要犯浑。眼睛是亮的,眼神是直的,仿佛随时预备着咬谁一口。

平时见了这样的龙相,露生惹不起躲得起,就要想方设法地领着丫丫撤退了;但是今天他改了主意,忍痛慢慢地重新站直了身体,他决定不走。

不仅是不走,他还要跟随。龙相既然能在短时间内重整河山,那么也就真有可能打进北京,一路走到总统府里去。他是去总统府还是上金銮殿,露生不管。露生只要他匀出一部分力量,去帮自己杀了满树才!

满树才是谁?是称霸直隶的大军阀,是像常青树一样十几年不倒台的大人物。只凭他的赤手空拳,他怎么可能杀得了满树才?

既然赤手空拳杀不了,那么他就不赤手空拳了。他有龙相,天才一样的龙相。他可以借刀杀人,哄着龙相去向满树才开炮。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可以让满树才在临死之前,亲眼看到自己苦心经营一生的江山土崩瓦解。让他在肉体死亡之前,精神先死一次。

满树才一死,他的心魔也会死。没了心魔,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生活了。

想到这里,露生忽然感觉胸中充满了阳光与风,宽阔得可以容纳整个明媚的世界。龙相瞬间变得无比可爱,可爱到露生不但可以包容他的一切恶习,甚至还握着他的肩膀俯下身,像在柔柔的青草丛中寻找一只小动物一样,他用嘴唇在龙相的头发中寻找到了一只小小的角,轻轻地亲吻了它。

龙相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他,问:“露生,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露生不甚自然地直起身,抬手去揉眼睛,“红了?刚才你那一拳打得太狠,把我打哭了。”

龙相摇了摇头,“你不是要哭,你是——你是不是生气了?”

露生笑了一下,“没有,我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龙相转向前方,恢复了东倒西歪的坐姿,“我还以为你是气红了眼。”

“我要是生气了,还会亲你一口?”

“你亲我?我还以为你是要咬我。”

露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都感觉自己过分慈祥,“傻话,我什么时候咬过人?”

龙相这唯我独尊惯了的人物,此刻也觉出了不对劲。回头又看了看露生,他见露生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笑眯眯地红着眼睛,看着不可亲,反倒是挺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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