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的巴尼·阿梅利家族有一个酋长,仁义慷慨,乐善好施,学识过人,才华出众,真个是闻名遐迩。
这位酋长虽然百事顺遂,但却膝下无子,好似他那生命的华灯黯然无光。因此,他终日郁郁寡欢。好像是命中注定,此生今世永难享受天伦之乐了。虽然如此,他对贫汉乞丐依然慷慨施舍,广结善缘,盼的是有朝一日,真主降恩,说不定赐他一子,以偿夙愿。但是年复一年,依然如故。
忽然有一年,真主满足了他的祈求,他的夫人身怀有孕,不久产下一子。这婴儿一落地就像是刚刚绽开的石榴一样活泼水灵,像晶莹的珠宝一样光彩照人。这孩子的降生给本来暗淡无光的门庭带来了欢乐,他那亲切动人的微笑驱散了生活中的阴霾,带来宜人的温暖。他的父母把他交给一名奶妈照看,两个星期过后,给他取名叫葛斯。
葛斯的童年就在父亲身边度过。这孩子长得一天比一天漂亮,看起来着实令人喜爱。渐渐的一传十、十传百远近皆知了。孩子长到十岁时,他父亲把他送入学堂,交给一位教书先生管教,让他日夜攻读,学习功课。
那所学堂里除他以外,还有各家族送来的一些男女学生在一起学习,采摘那知识宝树上的果实。在葛斯的同学中,有一位姑娘,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娇艳动人,她青丝如黛、体态端庄,也是一位名门闺秀。
她是生活之诗中开篇的诗行,她是青春赞歌中优美的名句。
她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姑娘,袅袅婷婷惹得人们顾盼流连。
她生就一双小鹿般的眉眼,惹得伊朗土耳其人神魂飘荡。
每一颗心都对她有情有义,她发辫漆黑名字就叫蕾丽。
再说那阿梅利家族的葛斯,日日在学堂跟老师学习,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蕾丽,那蕾丽也投桃报李,爱上了葛斯,他们两个心中产生了生死不渝的爱情。日月如梭,他们心中爱情的种子已经长成挺立的幼树了。
同学们都一心寻求学问,他们俩却爱得一往情深。
同学们都在遣词造句,他们俩书写着自己的话语。
同学们一页页攻读诗书,他们俩在爱情中把光阴抛度。
同学们都希望学有长进,他们俩自有一番温存。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他俩相爱的风流韵事早已传遍了市井。爱情的烈火折磨着他们的心。他们再也不能这样忍受下去了。常言道:“哪里有爱情登场,理智就会躲避退让。哪里如若没有理智,人们就陷入痛苦迷惘。”
忍耐又有何益,你已坠入情网,泥巴岂能遮挡住阳光。
恋人的眉目把万种风情传递,世上哪会有永不揭开的秘密。
当人们了解了这两个人内心的隐情时,都有意无意要拆散他们。可是,这爱情可不是一扑就熄灭的火,也不是一段能够轻易忘怀的闲情。后来,由于蕾丽退学回家,葛斯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了。
他平静的心充满对姑娘的爱情,从此以后,再也得不到安宁。
他时时在市井间茫然闲荡,眼含热泪,心怀悲伤。
此后,葛斯离开了自己的朋友,他痛苦难挨,满腹激愤。人们渐渐忘记他是阿梅利家族的葛斯,而称他为“马杰农”(疯子)。他神魂颠倒、狼狈不堪的样子的确像一个疯子,而不像酋长家的体面少爷了。
蕾丽家里的人见葛斯疯疯癫癫,又听到不少街谈巷议,谈论着他们俩的这段故事,索性把蕾丽藏起来,永不许他们二人相见。这么一来,真像在那可怜的葛斯头上放了一把火,越发把他逼疯了。
他五内俱焚血往上涌,血漫心胸直冲头顶。
他像蜡烛一样彻夜不眠,白日心神不定夜晚情绪不安。
他心中痛苦,痛不欲生,求医觅药治疗身体和心灵。
心怀热望,又满心凄惨,用头叩击着朋友的门槛。
日日清晨都夺门而去,披发跣足奔向荒郊野地。
他惦记着心上人,心上人却遭到囚禁,打听到一点消息才略感到安心。
夜夜吟诵着离愁别恨,不觉又一次来到心上人的家门口。
暗暗地把她的门槛亲吻,归途中脚步迟缓,几番沉吟。
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忧心忡忡的葛斯披发跣足,在情人门前往来徘徊,哪怕头上沾一点朋友家门前的土,口中吟诵一段令人心焦的诗,挥洒一掬离别之泪也就心满意足了。当旭日东升,晨风吹起,痛不欲生的马杰农对晨风倾诉:
晨风啊,起身吧,又是一个黎明,请前去把蕾丽的秀发梳弄。
告诉她为她而倾倒的人儿,跌倒在寻求她的途中。
他向晨风探询你的消息,他向大地吐露对你的痴情。
谁见你若不像晨风般颤抖激动,他就像黄沙一般冷漠无情。
谁若对你不是一见倾心,倒不如死于心灵的苦闷。
马杰农痛苦地撕碎自己的衣裳,嘤嘤啜泣:
若不是身上燃烧着对你的爱情之火,为你而流的忧伤的泪定会把我淹没。
若不是为朋友而流的热泪,忧伤的大火会把我焚烧成灰。
太阳把宇宙映照得一片通明,是我痛苦的叹息点燃它烈焰升腾。
啊,你是我心灵深处的红烛,请不要折磨你身边的飞蛾。
啊,你使我忧伤,你又是我心灵的寄托,刺伤我的心又把药物涂抹。
你的朱唇有如蜜一样地甘甜,请把唇上蜜糖送到我的唇边。
让我这身不由己的疯人,在甜蜜中舒展我的愁颜。
突然,小人的流言蜚语,使我和你———我的心上人分离。
多么鲜嫩水灵的果实啊,因别人嫉恨而枝折落地。
葛斯就在蕾丽家附近的纳吉德山上栖息,不愿远去。一天,他父亲满腹忧愁地来劝解失魂落魄的儿子,但是,千言万语,他全然无动于衷,只好另寻别策。他父亲把族中长者请来,请教解决的办法,看来他儿子的这种疯疯癫癫的举止是不能再等闲视之了。大家对酋长说,当今之计,只好去为儿子向蕾丽家正式求亲,就此成全这对恋人的好事。葛斯的父亲深以为然,于是他率领了一批从人兴冲冲奔蕾丽家去了。蕾丽的父亲对他们热烈欢迎,盛情款待。葛斯的父亲满怀希望地向蕾丽的父亲提出了请求:
我想和你家结缘成为亲戚,让我们双双成全自己的子女。
我那冥顽犬子满怀忧郁,相中了清泉般的令爱。
每一泓冒着甜水的清泉,都滋润干渴人的心田。
你可知道在当今世上,我是远近闻名的酋长。
我的仓廪充实富贵荣华,有财力结亲为友,也不怕作对为仇。
我这是来买珠,你是卖珠,聪明人赶紧出手货物。
只要你开口说个价格。
我付的准比要价还多。
蕾丽的父亲从头至尾听完这番言词,并未表示赞同。
因为他事先对马杰农的疯癫早有耳闻。他惧怕家里人和外人在这门亲事上说三道四:虽然你讲得娓娓动听,我岂能把自己的女儿投到火中。
如果你说这番话就是要交朋友,倒不如从此作对结仇。
你的儿子确实是一表人才,但冥顽不灵,实难令人喜爱。
他终日里到处疯疯癫癫,与病人如何能结成亲缘?,请你去祈祷真主膜拜神明,病愈后再说他意笃心诚,他一日病体不见好转,提亲之事请勿复多言。
你知道阿拉伯人多么挑剔刻薄,许了亲,他们会如何把我指责。
求亲的人听了这番言词,心中不快便怏怏而回。他们只好把经过告诉急切等着回音的马杰农。这时,他父亲又劝他说,在家族左邻右舍招人喜爱的姑娘很多,心地笃实生得漂亮的也颇不乏其人,既然相识的成千上万,何必与外人结成亲戚。他父亲说:“让我在附近给你物色一个美女为妻,也找一位黑发姑娘。”但是:
马杰农听完亲人的规劝,其中的苦果实难下咽,他伸手撕破自己的衣衫,我是死人了,不用这尸布裹缠。
好像是瓦梅格为奥兹拉①[①这是伊朗萨珊王朝国王阿奴席拉旺(公元531~579年在位)时期流传的一段爱情故事,瓦梅格是男主人公,奥兹拉是他的情人。]心焦,一会儿上山,一会儿跑到荒郊。
像个野人在远处游荡,撕破衣服,襟头领口一齐开敞。
我是死人了,不用这尸布裹缠。
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疯疯癫癫,到处都把蕾丽的名字呼唤。
身披撕碎的衣衫蓬头散发,人前人后招惹来多少闲话。
口中吟诵着爱情的诗歌,歌中充满对明星的激情。
人们见此情状个个惊奇,洒下了同情之泪,点点滴滴。
葛斯终日潦倒不堪,神智混乱,闹得那一带都知道有一个被爱情迷住心窍的疯子到处游荡,人们从他身边经过时,总可以看到:
他席地而坐号啕大哭,如今该怎么办,哪里是条生路,我就这样一离开家门,从市井回家的路也不能辨认。
在家中也无法安心,出门来也到不了朋友家门。
耻辱的酒瓶,荣耀的水罐,碰到石头上摔成了碎片。
欢乐的鼓皮已被撕裂,背负着破鼓流浪四野。
我神魂颠倒,神志不清,并不是轻易能恢复平静。
但愿凭空卷起一阵狂风,让风把我吹得无影无踪。
但愿当头劈下闪电一道,连家带业一把火烧焦。
但愿有人能放上把火,把我和我的心一起点着。
啊,我的一起欢聚的同伴,从今永别,道一声:珍重再见!
我的高举在手的酒杯,突然落地,摔得粉碎。
啊,你们不了解我的焦虑与痛苦,让开吧,不要阻挡我的去路。
我弃绝了人世请别再把我找寻,和弃绝人世的人别再纠缠理论。
你还要把我折磨到什么时候?
放开我,让我自己把痛苦默默忍受。
葛斯神志不清,陷于爱情之中不能自拔。他的事终于闹得满城风雨,他父亲和家里人一看,只有一条路了,就是带他去麦加朝觐,祈求真主降恩,使他心情平静下来。
到了朝觐的季节,他父亲备好了一副驮篮驮上心爱的儿子,朝天房去了。到了麦加,他对真主祈祷请求:“主啊,请拯救我这迷途的孩子吧,请你把他引导到正路上吧!”然后,他又老泪纵横地要求儿子:“到前面来,我的孩子,你用手抓住天房的门环,请求真主把你心中对蕾丽的爱情清除干净。”但是,心中无限委屈的马杰农却哭泣道:
真主啊,真主!请让我更加热爱蕾丽吧!
人们要我抛弃爱情,以此表示对主的崇敬。
但有了爱情,我才能有生命,失去爱情,我的生命也随之告终。
我的性命全靠爱情维系,没有爱情,我就一命归西。
一颗心如若没有爱情,必定充满潮水般的悲痛。
主啊,万物的主宰,至善的神明,我心怀爱情,爱得到死,我若不免一死愿她在世上永生。
你从那爱情之泉中赐我恩惠,不要毁坏我眉上的黛色,胸中的爱情。
我若因饮爱的酒水而醉意昏昏,请让我爱得更加深沉。
万物的主宰啊,请让我对蕾丽,时时刻刻都加深我的情意。
请减去我生前注定的寿命,用我的寿命把她的阳寿添增。
我虽然形似枯槁,骨瘦如柴,愿蕾丽一根秀发也不要毁坏。
他父亲听到儿子的这番祈祷,才明白葛斯的心病是无药可医了。他灰心失望地回到了家,告诉邻里的人说葛斯不仅不祈求真主保佑,请求真主使自己理智恢复清醒,反而责备自己,赞扬蕾丽,要求真主使他爱得更加深沉。从今以后,听其自然,任凭他疯疯癫癫地去游荡吧,只好盼望日后真主保佑了。
他们朝觐麦加的经过人尽皆知了,这就更给多嘴多舌的小人增加了话题笑料。于是葛斯与蕾丽相爱的故事又一次交口相传,远近轰动。刻薄小人纷纷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一天,蕾丽部落里的人对大酋长埋怨说,阿梅利家族这个发疯的年轻人把我们部落的名声都糟蹋了。他发了疯,爱上了我们部落酋长的女儿蕾丽,每天跣足披发和几个年轻人互相追逐,像一群狗似的,一会儿以嘴吻地,一会儿失声痛哭。他在我们部落的领地内走来走去,还吟诗唱歌。蕾丽也因为他疯疯癫癫而郁郁寡欢,对自己的前途失去了信心,请您下令惩罚这个年轻人,把他从我们的地界赶开。
大酋长得知这一情况,马上决定杀掉葛斯,他吩咐用刀剑去清除这个年轻人的癫狂和爱情。
阿梅利家族中有一个人得知了这一消息,马上报告了马杰农的父亲,说那个嗜杀成性的酋长作了决定,要处治他的儿子。可怜的父亲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泛起一阵怜爱之情。他连忙请来相知好友,请他们帮助想对应之策。他还请他们帮助去寻找他的失魂落魄的儿子,用好言相劝,把他带回家来。大家出去寻找了一番,就是找不见。最后,人们断定他一定已被折磨而死,年纪轻轻地被埋到阴冷的坟墓里去了。大家为他的死而悲伤不已,失声落泪。可是哪知道这时被刺伤了心的马杰农正眼含热泪,无精打采地倒在一个水池边上,他把自己和世界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正巧有一个巴尼阿萨德族的人从他呆的地方路过,看见了他,见他独自一人在一棵树下辗转呻吟,询问了他半天,但他一言不发,并不回答。此人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阿梅利族的人,告诉他们这个癫狂的年轻人呆的地方。马杰农可怜的父亲又一次离家去寻儿子。他父亲跋涉了漫长的路途,终于在一座小山洞旁找到了葛斯。他正在头倚石头,口上吟诵悲伤的情诗。他父亲走上前去,问他一向可好。那马杰农像孤魂怨鬼似的伏倒在父亲脚下,这样回答:
啊,我头上的王冠,心上的宝座,我如此潦倒,请原谅我的过错,您已看到,莫再问我处境好坏,请让我听凭命运的安排。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问,您已看到,我是如此疾首痛心。
您远道寻来使我感到惭愧,我无颜见人请您不要怪罪。
您若问我现在心境如何,是福是祸全然不取决于我。
马杰农的父亲一见孩子情况这样凄惨,不禁长叹一声。他满含深情地伸手握住儿子的手,伏下身去,以膝抵地,热泪簌簌地流下来。马杰农一见父亲伤心落泪,更加六神无主,伸手抱住父亲说:
您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我时时向您膜拜叩谢深恩。
祝愿您永远康宁长寿,一旦失去您我如何能够忍受。
您这番语重心长的劝告,好像敷在伤口上的良药。
我现在落得一筹莫展,市井中我感到惭愧无颜。
我走的不是自己选择的路,神差鬼使一切全由命运做主。
我好似被铁索紧紧地缠身,有什么办法,一切都听凭命运。
这时,他昂起头,表示不怕对方的威胁,情愿只身赴难,决心牺牲:
惧怕刀剑怎配追求爱情?
刀剑对情人全然无用。
钟情的人不怕以死威胁,怕死胆怯怎么能算是钟情?
谁要是不愿牺牲殉情,只配刀砍剑刺洒血送命,我横下一条心,拼将一死,看他们怎么结果我的性命。
儿子说完后,父亲见他过着这种缺吃少穿的生活,又流下泪来,他慈爱地拉着儿子的手,要求他随自己回家去住。心境凄凉的马杰农不禁也可怜起不幸的父亲来,于是,他就随父亲回家去了。他在家里住了几天,每天无精打采地打发日子,心里仍然无时无刻不思念着蕾丽。
再说那生得闭月羞花的蕾丽,她不仅姿容秀丽、体态端庄,而且才学出众,笃信真主。在自己的家族里,那真是人人见了人人夸的姑娘。她也一时一刻没有忘怀马杰农,她常常悄悄地登上屋顶,从早到晚,向四下里张望,盼着能看到马杰农,哪怕是看上一眼也好。她希望与他找个幽静的角落,坐下来谈谈心。她不断地用眼睛四下里搜寻,向他倾吐着心中的郁积:
从纳杰德吹起的风啊,带着她身上的一片痴情。
从远方铺展开的降雨的云啊,那是他的真情的雨泪纷纷。
蕾丽被折磨得神不守舍,她日夜盼望能得到朋友的一封信,或者,那心上人能带来一声问候也好啊。